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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之恋] 【我和我的母亲】(寄印传奇)(01-23)【作者:气功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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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渐渐干涸,变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泽。地势高的地方
重又冒出绿芽,正中央的庞大坟丘更是郁郁葱葱,连伫立其上的几株僵死老树都
生机焕发。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篮球架,我们用了好几节体育课才把它们一一扶
起。我清楚地记得,好几张篮板背面都铺上了一层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倾泻
而出的人脑。

  不知从何时起,校园里开始流传一则异闻:操场上的地下尸骸已饱吸灵气,
静待复活。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谣言在玩乐间成
为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习后我们发现连绵起伏的数个坟茔都被插上了带血的卫
生巾。为此教务处专门张贴通知,并下发到各班,教诲祖国的花朵们要加强科学
素养,抵制封建迷信。家属却不满意,执意要捉拿真凶。由此展开了历时一个多
月的校内大盘查。结果当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种迥异的氛围像是注入枯燥校园生
活中的一支兴奋剂,在痉挛的余韵消散后悄悄沉淀于肌体记忆之中。作为一个传
说,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会被我们时常谈起,用以活跃气氛,或者确切地说
——填充岁月在彼此间造就的生疏和隔阂。

  另一则流言就没那么走运了,虽然也曾风光一时,但如今怕是再没人会想起。
冰雹后的某个中午,蹲在小食堂门口吃饭时,一个呆逼激动地说:「出大事儿啦!」
大伙埋头苦干,没人搭茬。这逼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儿啦!地中
海被干死了!」我们这才抬起了头。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遍地是血,
怕是活不了了。」众逼纷纷冷笑,这逼急了:「骗你们被驴日好吧?傻逼地中海
老牛吃嫩草……」声音低了下去,却在发抖,「骚扰一个女老师,被家属开了瓢,
那个血啊。」一下子我们都兴奋起来,简直要欢呼雀跃。在对地中海表示深切
「同情」后,话题很快转向女老师,具体说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
我们总是那么饥渴。

  几天后,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丰富以及借助我们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过程都变得丰满起来。有人甚至据此写了一篇黄色小说,一度在男生间广为流传。
地中海是教务处副主任,主抓财务,按理说不管纪律。但傻逼偏偏爱瞎逛,瞅谁
不顺眼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写检查叫家长,是为校园厉鬼。其实此人和我家也颇
有些渊源——确切说是他父亲,在城里上小学那阵,这位乔老师教我们数学和音
乐。而若干年前,他同样是母亲的恩师。

  乔老师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几次,父母没空、爷爷奶奶又不方便,都
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记得他那辆铃木小踏板,黑烟滚滚,嗡嗡作响,跑起来还没
瘸子走路快。还有他家二楼的鸽子——有几百只——扑腾起翅膀来,像层厚重的
云,实在令人艳羡。以至于上初中后我很难把地中海和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联系
起来——后者连毛发都那样浓密。

  至于受害人,据小道消息,是教务处的一位已婚女教师。具体是哪个,谁也
说不好。我们没事就跑到教职工橱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几套可供选择
的意淫方案。后来也有说法声称不是骚扰,而是通奸。我们当然不相信竟有人愿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这个词无疑更让人兴奋。据说,两人经常在办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师忘记了回家。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就跑到
学校来,正好捉奸当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苦主操起板砖就开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如果不是110,」呆逼们信誓旦旦,「我们就永远失
去可敬的地中海啦!」

  ***    ***    ***    ***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个夏秋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通往学校的西
南小径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不得不绕到新修的环城路。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晚自
习放学后我会屈尊与母亲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课的话。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么沉默不语,要么没头没脑地讲一些同学间流传的低幼笑话,再不就搜肠刮肚地
卖弄从杂志上扫到的奇闻异事。

  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占领美利坚,我说印度有个女人生出一个人头蛇身的怪
物,我说世界上有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年半。或许我沉默太久,又
或许我说得太多,口若悬河起来反而越发显得口拙舌笨。而母亲总是一个倾听者,
时而配合地笑,时而刁难我一番,时而也会打断我,怪我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乱
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流沙一样的日子,连母亲的面容都那么虚无缥缈。只记得身
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灯下,在远处呆逼们不时的轰然大笑中,悄悄
飘散开来,像夜色那样辽远。

  还有那个永生难忘的凌晨。不等母亲醒来,我就夺荒而逃。伴着淅淅沥沥的
小雨,我度过了湿漉漉的一天。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我总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她觉察到了什
么,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连几天我都笼罩在不安之中。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动
作,我都会偷偷观察母亲的反应。而当碰触到她温润的目光,我又会像被针扎一
样慌乱地躲开。这当然是愚蠢而可疑的。

  直至有一次,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整天贼
眉鼠眼的,做了啥亏心事儿,从实招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晚上躺到床上,
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会不会透过裤衩浸到母亲股间,甚至穿透内裤粘到那团
赭红色的肉上。刹那间,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始在黑暗中颤动。如此粘稠而灼热,
让人心生恐惧。

  大概就是「开瓢」事件后不久,为应付中招考试,实验课总算开始切实地付
诸实践。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些精密仪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块生石灰,
一旦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偶尔3、4班会混一块上课,
这无疑为王伟超调皮捣蛋创造了空间。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过来,和我一个小
组,引得呆逼们频频尖叫。瞬间我整个人都燃起一团火,心跳像大功率马达,夯
得周遭空气都在震动。多么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剧烈地改变一个人。接下来简
直是场灾难。老练如我面对最简单的实验竟也错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师狠狠羞
辱了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记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无骨的手。特别地,
她左手上戴了条黑色手链,手腕翻飞间不时划过几道光。我觉得这有些庸俗。

  ***    ***    ***    ***

  上次探监后陆永平就再没出现,倒是张凤棠到过家里一次。记得是九月最后
的一个周六下午,我打球回来便直奔洗澡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洗衣篮里空空
如也,这让我多少松了口气。可随着水流倾泻而下,那股躁动如约而至,老二立
马撅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捋了几下,又扫了眼洗衣篮,我垂首盯着龟头看了好一
会儿。粉粉的,镶着青边,水帘拂过时显得憋屈而可笑。与陆永平相比还差得太
远。这让我怒从心起,不由自主地攥紧它,狠狠撸动起来。当那具莹白胴体浮过
脑海之际,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激灵,僵在那儿。侧耳倾听,又是两声:「林
林?」

  套上运动裤,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院子里没人。正疑惑间,客厅的门帘掀
起,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黯淡无光的三角眼摊在上面,像两粒拍扁的羊屎蛋。
陆宏峰是只软绵绵的羊羔,全无陆永平的精神气。他依着门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声,正要发问,屋里响起高亮的女声:「你妈呢?不在家?」张
凤棠从来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亲出事前偶尔也会来窜个门。这大半年还真没见
过她几次。暑假在商业街瞎逛时,她骑着小踏板从身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清
凉背影以及王伟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边擦头边回答她:「好像学校有事儿。」

  「你洗你的呗,咋出来了?」张凤棠瞟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喏,咱家
葡萄全卸了,亲戚们一家一袋,谁也不偏袒。」茶几上斜躺着一个大包装袋,鼓
鼓囊囊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间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张凤棠也不说
话,在客厅里溜达起来。那天她照旧浓妆艳抹,猩红的嘴唇像是刚吸了几桶人血。
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抢道:「考上
了,十一就回来呢。」

  「亏你还记得,」张凤棠俯身盯着鱼缸,头也不回:「六月份考试,这可都
十月份了。」我又没话说了,浓郁的香水味让人想打喷嚏。我把毛巾搭上肩头,
扫了陆宏峰一眼:「你爸呢?」

  「哟,跟你姨夫还真是亲啊。」张凤棠似笑非笑,手里捏着把痒痒挠,边敲
腿边朝我走来。她腿上裹着双鱼网袜,宽大的网眼合着催人泪下的香水,让我烦
躁莫名。

  转身走出来,深呼了口气,我进了自己房间。刚想找件上衣,张凤棠也跟了
进来。我只好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毛巾,脊梁却挺得笔直。张凤棠四下瞧了
瞧,吸了吸鼻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我不由担心犄角旮旯里会冷不丁地蹦出
股杏仁味。「这么多磁带啊,也借你弟听听呗。」她在床头短几上扒拉了一通,
随手捏了两盘,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么乱七八糟,好听不?」
我不想搭理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脚踢死她。她倒不以为意,丢下磁带,起身奔往下
一个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动,香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高跟
鞋刺耳的嗒嗒声。我抬头瞥了眼窗外,风和日丽,简直令人绝望。如果此刻狂风
大作、电闪雷鸣,我们将得以奔出门去,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迷瞪间张凤棠突然开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这儿来吧?」我猝不及
防:「啊?」她缓缓走来,网眼在不断放大:「想好喽,老实说。」

  「也就来过几次吧,就农忙那阵。」我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那么
空洞,「对了,还有上次来送葡萄。」张凤棠哼了一声,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
盯着我。这种审视让我颇为恼火,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记得那天张凤棠穿了件休闲衬衫,衣领上垂着长长的褶子,像挂了几根细面
条。她双手抱胸,轻晃着身子,木门随之发出吱吱的低吟——这样看来,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须。而我也确实败下阵来,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像刚在碱性溶
液中浸泡过。胜利让张凤棠大笑起来,她在我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晚上也
来过吧?」

  「没有。」我摇了摇头,却不敢看她,「反正我没见过。」张凤棠不说话,
就这么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两声:「算了,跟你唠个什么劲。小
毛孩屁都不懂。」说着她站了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瞥过去,正好撞进那两汪碱性
溶液中,刷的脸就红了。这一瞥足足有两秒——至今我时常想起——灰色瞳仁中
我看到一个变形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情的猴子。「哟——」张凤棠声
音拉得老长,似要说些什么,却没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一样的目光。良久她
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开话匣:「说你小毛孩,还红了脸了,娘们似的。」

  一时无语。街上传来犬吠声,回荡间却像婴儿的啼哭。张凤棠伸个懒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衬衫的衣角岔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浅灰色的紧身套裙包裹
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个饱满的三角区。大腿挤压在床沿,丰满的白肉似要从网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没那么冲了,却变得热哄哄的,无孔不入。我顿觉口干舌
燥,下意识去翻床头的磁带。「林林啊。」张凤棠似乎翻了个身。我应了声,扭
头瞄了一眼。

  她俏脸埋在床铺间,酒红色卷发扎起,像脑后窝了只松鼠。紧窄的衬衣透出
深色的文胸背带,腰间泄出一抹肉色,隐约可见黑色的内裤边。套裙是九十年代
常见的晴纶面料,刚过膝盖,此刻紧绷着臀部,显出内裤的痕迹。「林林啊——
林林,你不知道啊——」张凤棠晃着脑袋,调子拖得老长,亮丽中参杂着点点干
涩,像在唱戏,却又似啜泣。我这才惊觉身后躺着个垂死病人。

  喃喃自语持续了一阵,起初还有词汇,后来就变成了呜呜声。很快又静默下
来。我刚想松口气,女人却发出一种鸽子似的咕咕声,整张床都在微微颤抖。她
小腿都翘了起来,脚面搭在我腿上,坡跟直冲冲的,像是要刺进我的心脏。我一
时手足无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张凤棠才翻了个身。「几点了?」她问。声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刚睡了一觉。我看了眼闹钟,告诉了她。「哦。」她躺着没动,小腹在轻轻
起伏。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她挠了挠我的脊梁:「哟,咋不擦干?」不
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声音湿漉漉的,像口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风。不等我回答,她
一下就坐了起来:「毛巾给我。」

  「不用了。」我很奇怪水为啥到现在都没干。「咋?嫌你姨手粗?你妈我是
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线上忙活时,她可在大学里谈恋爱呢。」她一把揪过毛巾,
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实我已经挺得够直了。这时门帘撩开一角,探出个小脑
袋。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慌乱,忙招呼陆宏峰进来。张凤棠冷哼一声:
「你这哥当的,可算想起你弟了。」我顿觉一阵羞愧,瞬间又汗如雨下。

  ***    ***    ***    ***

  国庆节当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间母亲进来一次,见我
正翻着本小学生作文选,夸我真是越长越出息了。至今我记得那本书,十六开,
橘色封面,有个三四百页,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关于早恋
的记叙文,很令我着迷,时常要翻出来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见小。母亲在厨房忙活着,见我进来,只
吐了俩字:孕妇。案板上已经摆了几个拼盘,砂锅里炖着排骨,母亲在洗藕。我
刚想捏几粒花生米,被她一个眼神秒杀。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
咕叫了起来。母亲不满地「切」了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切」回去,径自在椅子
上坐下,托起了腮帮子。

  那天母亲穿了件绿色收腰线衣,下身配了条黑色脚蹬裤。线衣已有些年头,
算是母亲春秋时节的居家装。今年春节大扫除时母亲还把它翻了出来,剪成几片
当抹布用。脚蹬裤嘛,可谓女性着装史的奇葩,扯掉脚蹬子它就有个新名字——
打底裤。这身装扮尽显母亲婀娜曲线,尤其是丰美的下半身,几乎一览无余。我
扫了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在厨房里骨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亲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声,微撅的肥熟宽臀轻轻抖动着,健美的大腿划出一
对饱满圆弧,在膝盖处收拢起来。

  微并的腿弯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动间让人手心发痒。我感到下体已隐隐发
胀。不安地咳嗽一声,透过腾腾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悄按了按胯间。母亲趿拉
着棉拖,黑色脚蹬子绷住足弓,白嫩圆润的脚后跟像是襁褓里的婴儿脸颊,又似
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从上到下,整个光滑的流线体投在初秋的阴影中,温暖
得如同砂锅里的「咕嘟咕嘟」声。我盯着近在咫尺的细腰丰臀,那个雨夜的美妙
触感又在心间跳跃起来。

  恍惚间母亲转过身来,我赶忙撇开头,脸上却似火烧。「跟你说话呢,没听
见?」母亲口气有点冲。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嗯个屁,去那院喊人
吃饭!」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掀开门帘时,母亲突然说:「老年痴呆。」
似带笑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双眸隐在水雾中,那样朦胧。

  允许探监后爷爷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这连绵雨天,腿脚越发不利索。我和
奶奶缓缓把他搀了过来。饭间爷爷想和我喝两盅,奶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口水擦干净再说。」母亲劝爷爷没事多动动,「不能真把身子骨给荒了」。他
竟恼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一时静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走了啥霉运,没一件顺心事儿。往年这粮
食都收好入仓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鸡鸡大?」母亲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
淹咱一家,大家还不都一样。」

  「一样一样,」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还能
下地。林林你没事儿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种的是草呢?」我忙说没
事,不就是草吗,包在我身上。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骂:「德性!」爷爷尚在
兀自嘟囔。母亲垂着眼皮,没吭声。很快,她站起来:「排骨好了,我看看去。」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换上了一条运动裤。

               第十二章

  不等我和王伟超剥完鱼,另外两个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们漆黑的
影子趴在我脚边的鱼下水上,像是无言的催促。突然王伟超捏起一个鱼尿泡,说:
「避孕套。」我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艳阳高照,青空深
远,不远处的篝火劈啪作响。鱼尿泡起初是个圆弧,后来就融入整个蓝天之中,
像是太阳脱落的一片鳞甲。就在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国庆节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几口饭,我带上渔具就出了门。临
走没忘跑到奶奶家摸了养猪场钥匙,以防老天变脸。在十字口与两个呆逼会合,
又等了好一阵,王伟超才到。自从上次抽烟被捉,王伟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来。据他说在学校被母亲堵过一次,「狠狠地训了几句」。

  出了村,我们就腾起云来驾起雾。石子儿路松软宜人,我老觉得自己骑行在
一块巨大的橡皮上。太阳在云层后躲猫猫,不时泄出一线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丝初秋的微凉。其实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冲天
白杨叶子都洗黄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极其不爽。王伟超说:「这就叫杨痿。」
众逼大笑。

  一上午换了好几个垂钓点,收获也颇丰,但鲫鱼没几条,多是泥鳅。十点多
时,大太阳冒了出来,烤的人受不了。大家边吃干粮边骂娘。就这样耗到晌午,
肚子没填饱,个个变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伟超突然提议就地来
个野炊。萎靡在草丛中的呆逼们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少年时代我们总是痴迷于
假扮城里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学时有篇作文被我们
写了无数次——《记一次野炊》。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叹
声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直揣在兜里的钥匙。

  六月一别,我再没到过养猪场。当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
心跳都加快了少许。好久才把锁打开,搞得我一度以为拿错了钥匙。养猪场里却
大变样。从西侧猪圈外到石榴树旁积了两大堆原木,品种各异,粗细不一,草草
盖了张塑料油布。从油布的破损程度看,堆在这儿已有些时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车辙,像是行凶后残留的罪证。也不知为何,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

  有个呆逼甚至说:「这就是赌场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两侧房间都上
了防盗门窗,唯一没上的一间也换了锁。还好厨房门用铁丝绑着,费点劲也就弄
开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调料盒,蒙着层厚厚的灰,像是原始
人的遗迹。压井更甚,简直成了个铁疙瘩。不过比印象中要干净些,没了蜘蛛网。
打了点河水灌进去,伴着「吱嘎吱嘎」响,涓涓细流终究还是缓缓而出。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
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擦屁
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
委会」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
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正中的房门开了,
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
说:「拜拜。」

  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说:「开
门。」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踹第三脚时,
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水塘里爬出来。
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的白色漆字:西
水屯村委会。床上光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手里夹着烟,样
子却颇为拘谨。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
「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我说:「没事儿。」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
识见识赌场嘛。」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
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个不
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
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似有
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

  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XX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
说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
痕,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
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
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
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
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
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大前年搬家时
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
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立了
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敢肯
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独撇
下这些「职业装」。

  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放到床上,缓缓摊
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床单擞了擞,什么都没
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汗珠砸到地上,嗒嗒作
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
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
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
随着这种力的消失,一股浓烈的骚味挥发出来。褐色的斑状地图上裹着层黄白色
的凝结物,几根卷曲的毛发横亘其间,又长又黑。

  毫无疑问这是母亲的内裤,它曾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似有一道瘦长
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亮堂。缓缓坐到床上,再缓缓躺下。我满脑子都
是母亲和陆永平交合的情景。就在这间陋室,母亲的叫声穿透四面墙壁,飘散至
广袤的原野之中。那条狭长的疤跳跃起来。

  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
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后
来我发现凉被里还裹着个枕头,而在枕头里塞了两个避孕套。床下墙角有几团卫
生纸,我却再没力气去打开它们了。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
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
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
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母亲哼了声,指指洗
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

  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她问:「你钓的鱼呢?」我说:
「没钓着。」母亲说:「鬼信你。」我不再搭茬。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
柔柔地问:「真没钓着?」我摊摊手:「那可不。」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
老女人是没口福喽。」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母亲挤了
挤我:「哟,成精了。」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
于自己的平静。屋里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

  母亲教我如何摊皮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
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嗯。」轻轻的。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母亲不再说话,像是没听见,手上却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我说吃完了。
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厨房里升腾起蒙蒙
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平用的?」母亲头
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子,俯身换
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立了一会儿,
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问你奶奶去。」

  我一口气就蹿上了楼梯。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
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的说话声。我有些累了。
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后一滴血。晚风徐徐,送
来谁家的饭香。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他走后我在床上
躺了许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

  当时天已黑透,空气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不远的香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
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脚步似心头的鼓槌。我叫了声「妈」。她
似乎没有听见。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我走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
出热哄哄的气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亲说:「行了,你还小?」
那双眸吸纳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第十三章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
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
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
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我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
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
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腿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
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渠旁坐下。

  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生纸就
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就打来
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他笑
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真的有事。我把
手伸进裤兜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
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
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饭间三个女人谈
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播着本地新闻,同样
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
「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
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
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
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
舅妈吐吐舌头,偷偷踢了我一脚。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
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X夫妇
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
们喜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
掉了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
些心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

  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
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
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
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块。蒋婶个子不高,挺
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
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
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
「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
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
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
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
东西,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再睁
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歌。骑车
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
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
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
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老太
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儿都没
见着。」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
视剧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
天蔽日,「那我走了。」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
这儿脱不开身,宏峰,给你哥拿水果!」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
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
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
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
说着叹了口气。这事母亲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
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
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着小踏板,从遮阳帽到纱巾,把
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过来。她问我干
啥去。我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
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
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
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
「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
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鼻涕
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子难免
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在跌宕
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林
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她说。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开的花。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张凤棠却又
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肉色短丝袜闪着
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呢。」我腾地起
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张凤棠笑着问:「咋了?」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
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手艺
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抬头
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门帘撩起。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陆永平说:「管逑多。」张凤棠扫了我
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
「小林来了啊,啥事儿?」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
来了呢。」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
讶,甚至眼皮都跳了起来。

  关于表姐,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
你妈知道不?」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
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张凤
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
我哪来的功夫吃饭?」

  「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
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
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
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去。」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
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
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
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抬
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

  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
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可能是收拾碗筷时,
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
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
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
道是哪儿痒痒了。」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陆永平点上一支
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
只是懒得说。」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
「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张凤棠像挺机关枪:
「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
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说骑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
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

  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魏XX,给鸡巴塞
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
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蹬上车的一刹那,张凤棠似乎还在呜咽:「你
找其他女人老娘管过你没?」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
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
没抬。

  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带,
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今我
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却
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第十四章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
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
烈。

  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
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
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
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
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
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
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
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
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
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
——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
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
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
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
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
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
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
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摩挲着石狮子,肿
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一弯挂肉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死勾
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的睫
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我垂
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
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    ***    ***    ***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
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
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就是
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人开
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头更
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
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
股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
中,伤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
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
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
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
她一声。

  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
说着两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
姐夫下手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
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两人又是吃吃地笑。透
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
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我看你
姐夫那小眼放着精光,不会在打你注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人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
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

  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然而晚饭时,
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

  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

  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
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
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
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

  母亲说:「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

  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
垂下了头。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
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母
亲伸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
层楼那么高了。

  ***    ***    ***    ***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
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
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三十出头,
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
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
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
标。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
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
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
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家里大门紧锁。我刚要掏钥匙开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却再没勇
气去开那扇门。胡同里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我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同样
一片死寂。良久,我还是走向那棵香椿树。

  花盆被码到了阳台一角,只剩光秃秃的几把土。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没课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
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影便迅猛地掠过大脑沟壑。缓缓走下楼梯,
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这就是一九九八
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

  而当站在楼梯口,那熟悉而可怕的声音传来时,说不好为什么,我竟又平静
下来。伴着「吱嘎吱嘎」,「啪啪」声清脆而有节奏,女人的呻吟更像是呜咽,
模模糊糊的,时有时无。窗帘半拉,只能看见她的一只脚在男人的腰间兀自摇曳。

  白嫩的脚底板在脚趾的松放间不时铺延开几道光滑的褶皱,脚心通红,像一
朵委屈的花。节奏越来越快,在陆永平的喘息中,母亲的哼声越发清晰而急促。
我能看到那快速抖动的床单花边儿,像深海中的波涛,又似变幻莫测的水帘。终
于,随着母亲一声颤抖的长吟,脚趾紧紧纠结到了一起。屋里只剩喘息声,唯有
床单还在轻轻摆动。我望了眼斜挂在天际的太阳,快速穿过走廊。

  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耳朵,没有
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大摇大摆地
走出了房间。我口渴了,人总要喝水吧。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手
蹑脚,滑稽可笑。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给我干嘛?」母
亲的声音冷冰冰的。「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

  「我不管。」

  「哪来那么多逑事儿?」母亲没了音。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
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都倾斜着趴在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我看到四条小
腿。母亲似乎侧卧着,白皙光洁的小腿间插入一条黑毛腿,突兀得让人惊讶。而
两只大脚横亘在圆润如玉的小脚旁,更是荒唐得离谱。不知是不是错觉,床好像
在轻轻晃动。「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

  「陆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陆永平笑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凤兰?」
片刻,陆永平轻唤一声。没有回应。「凤兰?」

  「叫魂儿呢你。」

  「我就怕你生气。」母亲不说话。突然啪啪两声,床「吱嘎」一声响,传来
一丝「哦」的低吟。紧接着又是啪啪啪,母亲闷哼连连:「啊哦……神经病啊你。」
陆永平停下来,笑笑:「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切,那假公济私,
谁也比不上你。」母亲声音紧绷绷的。「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
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

  「那是,谁也没你精啊。」

  「你说的对。」陆永平加大马力,床剧烈地摇动起来。十几下后,他又停下:
「来吧,凤兰,哥受不了了。」

  「你又干嘛——」在母亲的轻呼中,陆永平已经把她扶了起来。我能看到他
们蜷缩的腿。接着,陆永平像个大蛤蟆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在床头跪下,
捞住母亲双腿,似有一抹黑色在我眼前一晃——母亲重又躺了下去。陆永平啧了
一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拍拍母亲的腿,跳下了床,胯下硕大的家伙像个套
着塑料膜的铁锤,在落体运动中连蹦了几蹦。其时,只要他抬起头——哪怕再不
经意地往窗外扫一眼——就能看见我。可惜没有。他直接转身,弓起背,再次把
母亲扶了起来。她有些生气:「你屁事儿真多。」

  说不好为什么,当母亲整个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那份难得的平静瞬间
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户上浮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母亲长发及腰,
乌黑蓬松,一身白肉却缎子般紧致。半圆形的乳房尚在微微颤动,乳头挺立其上,
像是啮齿动物愤怒的招子。她双臂撑着床,一条大白腿斜搭在黑幽幽的毛腿上,
比十月的阳光还要耀眼。乌云般的秀发轻垂脸颊,我只能看到母亲白皙得近乎透
明的鼻尖。「抱紧喽。」陆永平伸手在胯间摆弄了一下,就托住母亲柳腰站了起
来。伴着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她两臂前伸,环住了陆永平的脖子。

  「快放我下来,你又干啥!」母亲扭动双腿,欲向下滑,却被陆永平死死箍
住。他嘿嘿两声,抱着她转了半圈。明晃晃的白云下,母亲浓眉紧蹙,朱唇轻启,
嘴巴张成一个半圆,似要惊叫出来。一刹那,我以为她看见了我。但母亲只是发
出一声猫儿似的低吟。她长腿夹着陆永平的腰,还真像一只攀在树上的母猫,连
乳房都被挤成两个圆饼。我环顾四周,一片颓唐之色。唯独太阳还是那样明亮,
令人不堪忍受。

  就这一眨眼功夫,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隐隐听到几声噼啪脆响,母亲急吼
吼地:「陆永平你疯了,快放我下来!」疑惑间,他们已经出现在客厅。虽然只
是穿过了一道门,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变一个大魔术。

  「到底干啥啊你?」母亲扭动着身体,俏脸通红,长发湿漉漉的,「快放我
下来,听到没!」

  客厅门关着,但通过狭长的侧窗刚好把两人尽收眼底。陆永平哑巴一样闷声
不吭,在客厅中央转了半圈,才把母亲放到了沙发上。隔着七八米远,我也能瞧
见他脊梁上一片通红,而淋漓大汗正潮水般涌过。不等母亲两腿放下,陆永平就
扶着腿弯,把它们掰了起来。然后他压低身子,顺手在胯间撸了几下,便腰部一
沉。母亲深陷在沙发里,伴着一声闷哼,两腿徒劳地挣扎着。

  「快放开我,有病吧你!」她声音脆生生的,衍射出一种草绿色的恼怒。而
陆永平是只闷声不响的蛤蟆,两手撑着沙发,毛腿紧绷,开始挺动腰部。一时间,
黑瘦的屁股像两个铁球,凶狠地砸向沙发上的肥白大肉臀。他动作缓慢,却有条
不紊。每伴着啪的一声巨响,肥腻的白肉便波涛滚滚,似有一抹莹白亮光婆娑着
铺延开来。陆永平的喘息几不可闻,母亲的嗓间却溢出一种绝望而惊讶的颤抖声,
像是一股气流正通过喉咙被猛烈地挤压出来。

  除了嗷嗷嗷,她再说不出一句话。狰狞的阳具像个铁梨,反复耕耘着苍茫雪
野上的肥沃黑土。很快,似有泉水泂泂流出,连拍击声都染上了湿气。沙发腿蹭
在地上,不时吱咛作响,令人抓狂。陆永平越搞越顺手,他甚至借着沙发的弹性,
一顿三颤。母亲的声音变得低沉,却越发抑扬顿挫。突然她死死勾住陆永平的脊
梁,喉咙里没了声音,只剩下模糊而急促的喘息。陆永平快速而猛烈地砸了几下,
迅速抽出。他不得不拽住母亲的一只手。就这一霎那,母亲发出一种瘦削而嘶哑
的长吟,似有空气在喉咙里炸裂,迸发出无数细小碎片。与此同时她小腹筛糠般
挺了挺,股间似乎喷出一道液体。

  那么远,在岔开的黑毛腿间一闪就没了影。我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紧
接着又是一道。过于平直的抛物线,算不上漂亮。再来一道。母亲整个人都瘫到
了沙发上,全身闪烁着一层温润的水光,像是预先凝结了这个十月傍晚的所有甘
露。陆永平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我发现他屁股上都爬满了黑毛。半晌,他在沙
发上坐下,托住母亲耷拉在地上的腿,放到了自己身上。

  「咋样?爽不爽?」陆永平来回摩挲着母亲的小腿。回答他的只有轻喘。他
又叫了几声「凤兰」。母亲双目紧闭,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身体尚在微微起
伏。那簇簇湿发缠绕着脸颊、脖颈、锁骨乃至乳房,也紧紧缠住了我。陆永平俯
身在母亲额头轻抚了下,她立马扭过头,并猛踹了他一脚,冷冰冰地:「有病治
病去!」

  陆永平也不说话,起身去抱母亲,一阵噼啪响后又坐回沙发上。母亲两腿岔
开,骑在黑毛腿上,细腰被陆永平死死箍住。她无言地挣扎了几下,就撑住沙发
不再动。一道瘦长的阳光倾泻而下,直至点亮屋角的水族箱。里面红通通的,像
是盛了一缸发酵的尿。我说不好那里还有没有活鱼。只记得那会儿母亲头发真长
啊,也不分叉,如一袭黑亮的瀑布奔腾而下,在髋骨上激起一湍心形的尾巴。瀑
布下的胴体莹白健美,像猛然暴露在天光下的水生生物。两年后当我听到许巍的
《水妖》时,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彼时的母亲。

  发怔间传来「啵啵」两声,有点滑稽,这种声音应且仅应出现在动画片中。
母亲不满地啧了一声,陆永平却呵呵笑:「凤兰,你奶子真好。」然后他长呼一
口气:「再来?」

  屋里两人大汗淋漓。如果他们愿意,就能透过窗户欣赏到同样大汗淋漓的我。
这让我心痒难耐,嗓子里却似火烧,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陆永平低头捣鼓好
一阵。然后他抚上母亲柳腰,又拍拍那膨胀着的肉屁股,哀求道:「动动嘛凤兰,
哥这老腰板儿真不行了。」

  母亲两臂伸直,撑着沙发背,像是没有听见。陆永平猛地抱紧她,滑过锁骨,
顺着脖颈去亲吻那轻扬着的脸颊。母亲撇头躲过去,似是说了句什么。陆永平叹
了口气,一边轻拥着母亲,就颠起了毛腿。随着发丝轻舞,肥臀上又荡起白浪,
偶尔两声轻吟几不可闻。不多时,陆永平黑脸在母亲胸膛间磨蹭一番,突然故技
重施,攀上了她的俏脸。母亲梗着脖子,拼命向后撤。陆永平腾出一只手,托住
沉甸甸的大白屁股,用力颠动起来。

  母亲「啊」的一声娇吟,接着闷哼连连,再接着就只剩呜呜呜了。长发乱舞
之际,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连沙发垫的悉索声都消失不见。这时座钟响了,
一连敲了五下。缓慢,低沉,悠长。两人雕塑般一动不动。待余音消散,母亲说:
「再这样滚蛋。」

  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铁钉从她口中射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穿梭而过。
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喝水的。许久,陆永平说:「好好好。」他声音硬邦邦的,
像腰间别了根棍子。很快,他又动了起来。只有「叽咕叽咕」声,异常刺耳,让
人恍若行走在干涸的河床上。陆永平高高支起,再轻轻放下。叽咕叽咕也越发响
亮。我不由想起淤泥中的泥鳅。猝不及防,母亲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生生憋住,
但马上——像是冰川下的小河,笑声再次流淌而出,轻快而绵长。

  她笑了好一会儿,连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上半身都隔着陆永平伏在了沙发背
上。我能看到她晃荡中的闪亮黑发,腰间绽开的皮肤皱褶如一朵汗水浇灌的兰花。
陆永平不得不停下来。他的半张脸都笼罩在飞瀑下,露出的一只小眼正越过母亲
肩膀直愣愣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突然,他说:「你个骚货让你笑。」像是锣
镲在敲击,他声音都火星点点。

  不等我反应过来,屋里已啪啪大作。母亲猛然扬起头,死死攥住了陆永平肩
膀:「啊……说……谁呢……你。」陆永平索性捧住两个屁股蛋,开始大力抽插。
直到母亲猛拍肩膀,他才停了下来。

  一阵喘息过后,母亲说:「我脾气不好,你别惹我。」陆永平只是笑笑,仰
头把自己陷在沙发中。兀地,他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母亲的声音细碎清
脆:「有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动静闹那么大,让我在学校咋办?」陆永平撇撇嘴:
「堵了他家几次门,都让这孙子给溜了。哥跑到学校也是没法子嘛。」母亲没接
茬,半晌才说:「把人揍成那样,你胳膊倒好得挺快。」

  「谁说好了,还疼着呢,」陆永平抬抬左臂,呵呵笑着,「也怪哥流年不利,
搞个乔秃头都能把胳膊折了。」他顿了顿,瓮声瓮气:「其实你能记得,哥就知
足了。」

  母亲不再说话。陆永平又挺动起来。他撩起长发,轻抚着母亲的脊背,下身
的动作逐渐加快。母亲左手搭在陆永平肩头,右手撑着沙发背,俏脸轻扬,溢出
丝丝呻吟。她丰满的大白腿蜷缩着,两个肥硕的屁股蛋像注水的气球,在啪啪声
中一颠三晃,波澜重重。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猛地停了下来。兴许是惯性,
母亲又兀自轻晃了好几下。然后她挺直脊梁,大腿都绷了起来。

  陆永平拍拍肥臀,笑着说:「继续啊。」母亲呸了一声,脸撇过一边。

  接着,像是突然想起来,她轻晃着脑袋:「你在这儿,沙发垫都得洗。」陆
永平没说话,而是一把抱紧母亲,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丰乳间,嘴里发出一种莫名
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经,又像是婴儿撒娇。母亲似是有些不知所措,接连拍
了他好几下:「刚忘说了,前阵子林林去养猪场了。」

  陆永平这才抬起头:「咋了?」母亲没吭声。

  陆永平揉着大肉臀,说:「你又瞎想,林林只是敏感,不想跟我这姨夫有啥
牵连罢了。」母亲还是不说话。她屁股红通通的,变幻着各种形状。

  「哎呀——」陆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刚去过猪场,啥也没动。」

  「再说,也没啥好动的。」他坐直身体,又扭了扭腰。母亲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陆永平一把掰开大屁股,开始快速耸动。我隐隐能看到茂盛的毛发和殷红的肉,
却又那么模糊,像是头脑中的幻觉。母亲「嗷」地一声惊呼,又压低声音,轻轻
吟叫起来。长发飞舞间,她露出一道诱人的脊沟,塌陷着的柳腰像一弯精弓,使
得肥臀格外突出,饱满得令人发指。

  太阳浸出一丝血红时,母亲又一次颤抖着趴在陆永平身上。我感到浑身黏糊
糊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沥青。不远街口就有个卤肉作坊,幼年时我老爱看人给
猪拔毛。伴着皮开肉绽的爽快,猪的灵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我却被钉在院子
里,连呼吸都那么困难。后来陆永平把母亲抱起,重又走向卧室。在门口,他把
母亲抵在挂历上,猛干了好一阵。母亲像只树懒,把陆永平紧紧抱住,搁在肩头
的俏脸红霞飞舞。

  至今我记得夕阳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那么近,
又那么遥远。还有那幅旧挂历,上面立着三个解放军战士,最左边的陆军颇有几
分地包天嫌疑。母亲经常开玩笑说:「看见了吧,地包天也能当模特!」可我分
明又记得,他们不是抵着挂历,而是抵在侧窗上。米色窗帘掀起半拉,我只能看
到母亲光滑的脊背和肥白的肉臀。圆润的臀肉在玻璃上被一次次地压扁,氤氲间
留下一个模糊而雪白的印迹。一刹那,我以为冬天到了。

  当卧室的呻吟越发高亢之际,我像口闷钟,跌跌撞撞地进了自己房间。我清
楚地记得在那个十月傍晚,空气里竟弥漫着一股焚烧麦秆的味道。我砰地关上门
——太过用力,连玻璃都在震动。然而马上,悔恨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颤抖
着洒落我一身。

               第十五章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家
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
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
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
肆意的大笑。

  陆永平进来时我就在吃糖油煎饼。我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
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么。陆永平倚着门,黑幽幽的影子
斜戳在墙上。他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
出来。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
请客。」

  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已经穿
上了一条长裤,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
残渣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
断的声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我发现自己的嗓
子哑得吓人。

  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长脸通红,
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
味的热气升腾而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背靠着门站了许久。起初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后
来屋里就暗淡下来。我侧耳倾听,一片死寂,连街上的喧嚣都没能如约而至。躺
到床上,我闭上眼,顿觉天旋地转。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自己悬浮在空气中,似
乎扑棱几下胳膊就会冲破屋顶,升入夜空。

  再后来,空气变得粘稠,周遭忽明忽暗。我发现自己在环城路上狂奔。瘦长
的树影宛若跳跃着的藤条,不断抽在身上。我跑过桥头,在大街小巷里七弯八绕
后,总算到了家门口。气喘吁吁地,我走进院子。母亲从厨房出来,问我吃饭没。
我说没。她说那快来。灶上煮鳖一样,也不知炖着什么。飘香阵阵中,我垂涎三
尺。

  母亲却突然闷哼一声。我这才发现她撅着雪白大屁股,坐在一个男人胯上。
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无声地抖动着。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脸上。
我叫了声妈,她扭过脸来,张张嘴,却是两声颤抖的娇吟。接着啪啪脆响,男人
笑出声来,像是火车隆隆驶过。那条狭长的疤又在蠢蠢欲动。我放眼厨房,空无
一物,连灶台都消失不见。心急火燎地冲向卧室,一阵翻箱倒柜,我终于在床铺
下摸到那把弹簧刀。它竟裹在一条内裤里。

  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旧,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这无
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刀刃。锵的一声,屋里一片亮堂。
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缕清爽的晚风。喘息着睁开眼,我
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凉如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我感到裤裆湿漉漉的,就
伸手摸了摸。之后,肚子就叫了起来。喉咙里更是一片灼热,连头上的伤口都在
隐隐跳动。我从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
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其时他两
臂下垂,上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
了起来。就这一霎那,他转过头来。至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
层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烁着。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嘴里的
烟,瞬间就短去了一大截。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
有任何停顿。从他身边经过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
院子里银白一片,像老天爷摁下的一张白板。没有母亲的动静。我径直进了厨房。

  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一通。橱柜里放着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
炸的。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品,总说不健康。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
意儿我也没少吃。前两天她老人家打电话来,我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
煎饼,可别忘了上供。多么奇怪,即便如此忧伤,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我捏起
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真面,当时
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

  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
教师节快乐!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厨房站了多久。只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
墙上老有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他或许连屁都没放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
声词,再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而我,只是埋头苦干。我太饿了。
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我把手指都吮得
干干净净。

  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又进来了。这次他套了件白衬衣,
没系扣子。说不好为什么,当这个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
我老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头确认了一番。这次他走到我身边
才停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势。我发现他穿着父亲的凉拖。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

  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我还是饿。我说服自己:毕竟中午只吃了份
盒饭。

  「现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
矮,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
吃,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没能遵守诺言,」陆永平摇摇头,一
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
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
「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
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

  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他边拍
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他弯腰扶起凳
子,又说:「姨夫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
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
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
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
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寡妇
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

  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
要火机。我摇了摇头。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
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
「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月光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
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
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
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

  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
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
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儿七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
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来她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
着。」

  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脑袋。「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
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
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
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
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
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那晚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
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
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
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
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
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
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
——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后来,」他说,「后来……」语调
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我不置可否。

  「那——给姨夫倒点水去。」我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犹豫半晌还是站了起
来。等我倒水回来,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
于是,我又返回给自己倒了点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陆永平
油煎下肚才开了口。

  他说:「真鸡巴烫。」

  我说:「啊?」

  他说:「水啊。」

  我晃着搪瓷缸不再说话。

  「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
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
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
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

  我问他老臭包是谁。

  陆永平哼了声,淡淡道:「就一补鞋的呗,打小冻坏了腿,娶不着媳妇,论
辈份还得管我叫叔,后来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
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完了?」我声音细细的,像被
人捏住喉咙硬挤出来似的。「那可不,你还想听啥?」陆永平笑了笑。我哦了一
声,就垂下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

  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
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
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
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说这话时他始终
低着头,那张长脸埋在阴影中,额头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
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
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
就张了张嘴,我说:「唉。」我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
垂下了头。他也说了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那样
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又把烟夹
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
拈起了一只油煎。「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
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二致,
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来:
「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

  我蹿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告诉他「再鸡巴胡说,老子宰了你」,
却一个字都崩不出来,只觉得满手油腻,恍若握着一条狡猾的巨蟒。半只油煎顺
着他的脖子溜过衣领,滑到了肚子上。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得越发灿烂。我松
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7-11-27 12: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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