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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丧乱志※第一部 穿云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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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乱志※第一部 穿云谱】(全)

第一部 穿云谱  第一章 月夜荒村


  微风和煦,新芽泛青,冬雪渐融,正是西北的早春时节。陕西路凤翔府东北
百里开外的一条崎岖的小路上,一个三十余岁的粗豪汉子正急匆匆的赶路。他的
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从额角到下颌竖着割过右边整张脸上;所着的厚袄已经
有些破碎,尘土和干涸的血液杂在一起掩了衣物的本来面目,只剩隐隐透出的些
许赭色;手中挽着的骑兵旁牌缺了一角,刀斧划砍的痕迹几欲透牌而过,仿佛随
时都有可能碎裂。汉子的神色有些惶急,屡屡回头向来路张望,似乎随时准备着
跃进路旁的矮树中隐藏行迹。

  汉子没走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不耐烦的一叹,侧耳细
听,惊异的挑了挑眉,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路旁的草丛,缓缓抽出背上的朴刀。

  一匹月白色的高头大马从路的弯角转了出来,马上的骑士面色铁青,嘴角带
血,帽檐上垂下的两条狐尾已经被树枝刮得稀烂,只剩了短短的一节。草丛中的
汉子虽讶色更甚,却还是弓背绷腿准备一击毙敌。

  一人一骑迫近,汉子亮刀欲扑,马上的骑士却咕咚一声倒栽下来,溅起无数
雪沫。汉子一惊,半起了身子警惕地四下巡视。耳目可及之处虽一直没有动静,
但他还是直等到无主的马儿在路尽头消失不见,这才循着最易遮蔽自己的线路慢
慢向骑士靠过去。

  到得切近,汉子才发现骑士的后心已经被鲜血浸透,血渍的正中是仅剩雕翎
的箭尾。汉子将骑士翻转过来,见骑士的胸前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些什么,探手摸
去,却是一方铜印和一截黄绢。

  「这金狗莫非还是个官么?怎地落单到了此处?」汉子一边寻思一边扯动黄
绢。铜印一下子滚出,黄绢却像被什么东西挂住,往外扯来竟有撕裂声音。他伸
手在尸身怀中摸索,发现挂住黄绢的是尸身中伸出的一截箭杆。应是骑士中箭后
将箭杆折断造成了顶端粗粝的断口,这才挂住了黄绢。

  「好臂力!好硬的弓弦!」汉子将绢取下,摸到箭矢穿胸而过、射断了骑士
的肋骨。箭矢力大,竟是带的断骨在箭穿处顶起了一个肿块。

  「能用如此硬弓,定是我西军折家的好男儿!引折家来追,想来这金狗怀中
二物必定重要,只是不知这马带着金狗跑出了多远,射箭那人还追不追的及。天
色已晚,金狗散兵又多,势不能在此等他。罢、罢,暂且将绢印收起,若是那射
箭人寻上来,我便交予他,少不得还要结交一番;若是不来,待我寻得杨将军或
杨队将上交便是。」汉子心中计议已定,将黄绢铜印揣在己怀,也不顾地上衣襟
敞乱的尸身,反身便走。

  行不多时,天即大黑,汉子恰恰行经一个村落。本该是安乐恬淡的乡村早已
人去屋空,宋军的溃兵退过时自无军纪可言,而金人占据宋地后不停的在乡野间
洒下散兵游骑劫掠,乡人早就逃散无踪。金人劫掠之余,更是将一些易燃的房屋
焚成了白地。这村中断壁残垣,焦树昏鸦,煞是凄凉。汉子自村尾进村,想要找
个尚可避风的墙角忍上一宿,却意外地发现村头一幢还算完整的屋子中,闪耀着
忽明忽暗的火光。

  「此处已然荒废,怎会有人生火?莫非是妖魅不成?」汉子蹙眉,转瞬又放
开。疑窦未止,豪气已生:「厮杀汉惧什么妖鬼?且上去瞧瞧,若真是妖鬼,爷
爷便斩了下酒。若是金狗,左右再多一场厮杀,多斩几颗狗头便了。」

  蹑踪潜行了一段,便有一阵阵炙烤的肉香飘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操本地口音
男子的谈笑。汉子早已饥肠辘辘,更因知晓屋内非妖是人,不由食指大动,正想
快步过去讨口饭食,一声女子娇媚的呻吟婉婉转转的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嗯……冤家,莫只顾看,一起来嘛!」

  汉子闻声一惊,屋子里的男人哄笑声却更盛。汉子潜行至窗前时,屋内不知
怎的,女子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调子也高了几度:「亲相公,你这杵儿好粗,
奴家受用不过,这……这便要丢了……啊……」

  汉子探头沿着破碎的窗棂往里看,只见屋内正中拢着篝火,一只狍子架在上
面烤的流油半焦,香气四溢。可篝火边避风处还有一幕活色恰恰生香,诱人比袍
子更甚。一个眉眼如画、皮肤赛雪的女子未着寸缕、四肢着地的俯伏在一张狼皮
上,发丝散乱、脸颊泛红、乳波翻浪。女子身边跪立着三个袒露下身的男子,一
个阳具在女子手中,一个阳具在女子口中,另一个则在女子的股间前后耸动、撞
击的女子圆润的臀瓣阵阵颤抖。

  随着身后男子的动作越发激烈,女子放开口中的阳具吞津娇喘:「哥哥,快
些个……嗯……奴家要你……奴家要你啊!」

  身后男子受到鼓励,耸动速度越发快起来。阴阳性具相交,发出噗噗的拍水
声。随着水声越来越大,交合之处似乎有团红光,缓缓的膨胀起来,光色浅淡,
若有似无。飞快动作着的男子忽地仰天大叫,整个身体都向后仰,只有交合处紧
紧贴在女子身上,紧接着便轰然向后躺倒,交合处的红光嗖的一声没入女子体内,
消失不见。下身阳具在女子口中的男子,顺着女子的牵带替换了倒下那人的位置,
稍作调整便继续抽插不已。女子在呻吟的空当与两名男子放浪调笑,两名男子也
极爽利的回应,对刚刚倒地不起的男子竟是毫无反应。

  换上的男子似乎比前一个弱些,虽然奋力在女子水嫩的桃花源中搏杀至冬夜
汗出,但女子却并未再如刚才那般呻吟娇啼,反是有了余力使诱人双唇含住面前
那根阳具亲吻。她吮吸未久,便放开檀口,用丁香小舌在阳具上下舔弄起来,俄
顷就将那阳具舔的汁水淋漓。下体在女子口中快活那男子极力向前挺腰,脸上一
副迷醉神情。每当女子的舌尖滑过他阳具顶端,他就蹙眉张口,似是极为享受。

  女子身后的男子虽不能令女人欲仙欲死,可自己却是爽极,面目狰狞的一下
下猛挺。渐渐的,似乎又有一团红光在交合处冉冉而聚。

  窗外的汉子窥见全程,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虽然那红光本就极淡,在忽明
忽暗的火光中更是看不确实,但是那倒地男子的诡异和后来再起的红光却是千真
万确。他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放开;再握住,又放开,终究还是惧妖的心思占了
上风,准备暗暗退去。就在此时,他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叫了一声,甚是响亮。
屋内先是一静,继而响起两声惨叫。

  汉子心下大骇,一边急退一边抽刀。才退不几步,他刚刚待的那扇窗就被击
的粉碎,纸片木屑像雨点般打过来,一团红影鬼魅般的从窗子穿出,直直飞过来。
汉子大喝一声,举左手的旁牌曲臂一挡,右手刀蓄势待斩。蓦地一股大力点上了
旁牌,震麻了他的半边身体,缺角的旁牌块块碎裂,散落在地上。他咬紧牙关,
拼出战场上死生之际得来的横力,将手中的朴刀平扫过去。谁知对面的力道忽地
从点变面,如一堵墙般压了过来,刀递出后竟是不能寸进。恰此时风吹云动、月
明星稀,汉子借着月光才看清自己的刀竟是被一只白玉也似的脚丫堪堪挡住,刀
锋虽利,却不能入肉半分。但听得对面咯咯一声娇笑,紧接着自己便胸口发闷、
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也倒飞了出去。

  汉子强撑着爬起,刀头拄地、单膝跪距,全然不顾迸裂的虎口和嘴角的鲜血。
他微微弓背蓄力,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红影,眸子里满是浓浓的战意。

  月光清冷,洒在残破的村落里,仿似一层银霜。刚刚在屋内全裸的女子赤着
双足站在一段土墙上,身上只披着一块红纱。红纱纤薄,胴体难遮,曲线玲珑,
光影交错,随着微风轻拂,胸前的点点殷红、股间的萋萋芳草依稀可见。女子乌
黑的秀发瀑布般流过自红纱中露出的肩膀,随意的散落在腰际。雪白的肌肤有了
月光的映衬,似乎真的比残雪还要白上几分。

  女子见汉子定定的看着自己,颔首掩口轻笑:「你不怕么?」

  汉子没想到女子会和他交谈,怔了怔方答道:「你若是鬼,我便怕了。可你
立在月下,分明有影。你既是人,还有甚可怕?我技不如人,一死便了。当日在
太原随相公死战、富平又是尸山血海,自家以为就死了的,活到如今,已是赚了。」

  女子听完,眼波流转,又是一笑,说不出的娇俏:「你这汉子倒也洒脱。」

  汉子张口说话,气势便松了许多,说话时望向女子,将一张俏脸觑了个真切,
端的是丽质天成、绝色无俦。待女子再开口把眼波向他转时,心下竟有些惶惶,
脱口便道:「尚未成家,无牵无挂,自然洒脱。」

  女子再笑,媚眼如丝,颊生红霞:「既然洒脱,便在此处暂歇,奴为你做一
宿浑家可好?」

  汉子受女子三笑,神情似都恍惚了,木木然弃刀起身道:「浑家?」

  女子招手言到:「正是!且与奴家回房,也尝一回床第之乐。」

  汉子色授魂与,望着女子咽了口唾沫,迈步向前。女子转身,飘然落地,回
首含羞,红纱飞去,就那么光溜溜的在前面带着汉子往屋里去。眼见就要进门,
一股肉香飘进汉子的鼻子,汉子嗯了一声停住了脚步,似有所感。女子敛容回望,
蹙眉道:「看你见色不迷,意志强悍,本想以你为炉皿,却不想你竟能在我魅中
亦有他感。如此便只能了结了你,免做他日我孟门之祸。」

  女子说着,便扬手向汉子心口拍去。汉子犹在懵懂,丝毫不知躲闪,眼见便
是命丧黄泉。这时女子面色突变,一个纵身横掠而出。须臾间,一支带着破空之
声的羽箭擦过汉子的耳廓、穿过女子刚刚站立之处、狠狠的钉在了墙上,石屑泥
土飞溅,箭尾犹自嗡嗡颤抖不已。

  汉子的耳被劲箭带起的气流刮得生疼,猛地从迷茫中醒过神来。右手一紧,
手中却无刀。矮下身子一个翻子滚开后四处打量,见女子已经奔着羽箭射来的方
向飞掠而去,光洁溜溜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了月影树荫中。他急喘了几口,瞥见自
己的朴刀就在不远,忙三步并作两步奔去。提刀在手,心里便更定了些。回头看
了看插在墙上的羽箭,心中暗想:「此人放箭救我,却不知近身功夫如何?大丈
夫有恩必报,我虽远不是妖女对手,说不得也要去寻他帮上一帮,将恩情还了与
他。」

  汉子虎口已裂,恐持刀不稳,在身上撕了布条下来将手和刀柄紧紧捆在一处。
正欲循着女子掠去的路线跟去,忽然身旁墙头后嗖的钻出个矮着身子的人来。汉
子一惊,回手扬刀便要劈将下去,却只见来人挺起身言到:「切莫惊惶,我是放
箭救你那人。」

  汉子闻言心生感激,可今夜际遇诡奇,这暗夜荒村中却不肯轻信收刀,只是
横刀胸前细观来人。那人手握一把硬弓,一张青白脸,二十五六上下,虎背蜂腰、
身着褐色劲装,头上捆着包头巾,左臂系着两条黛色丝绦,身后背着三个箭囊,
一满二空。只是简简单单握弓傲立,便隐隐有山岳不动之慨。

  汉子见那人握弓,心中便信了七分,待看到其身后负的羽翎与射在墙上那支
一样是赤翎,横着的刀就慢慢放了下来。正待开言,却听那持弓人说:「那妖女
比我前面遇到的要厉害些个,你先随我速速隐遁。此地不是耍处,你我西军袍泽,
有话过后再说。」

  其时西军虽已是强弩之末,但父子兄弟堂表亲朋俱在军中仍是常态,合村男
丁共同投军也不鲜见。因此在西北之地,西军袍泽四字几可与家中亲人同感。汉
子闻来人之言大喜,便要与持弓人共同退去。念头刚转就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清啸。
啸声未落,刚刚追出的裸身女子已经现身村尾。持弓人将汉子向后一拉,喊道:
「你不会轻身功夫,断断躲不过这妖女,且去土墙后暂避,死生由命罢!」言罢,
自背后取出一支雕翎,弓开满月,一箭直趋女子身前。

  女子咯咯娇笑,玉手微拂,像赶走一只小飞虫般将势若流星的箭矢打歪。持
弓人声色不动,取箭再发;女子如故将箭拂去。持弓人又发,女子再拂。三箭数
息之间,女子竟是到了持弓人身前不远。她笑意盈盈的上下打量面前放箭的人,
毫不介意自己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男子面前。

  持弓人面色凝重,压下对眼前美妙绝伦的一个柔媚身子的邪念,缓缓拔出腰
际的短剑准备最后一搏。此时,持弓人身边身影一闪,汉子已经持刀站在了他的
身侧,对着裸女作势欲扑。

  持弓人心下感激,却知道这不是道谢的时候,于是只瞭了一眼身侧的汉子,
便收腹弓身,准备与汉子一同夹击那女子。此时女子的眼光定在了持弓人的左臂
上,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敛笑问道:「你臂上的两节丝绦是谁给你系上的?」

  持弓人已见了两遭女子的身法手段,心知今日定无生理。谁知女子却不动手,
而是开口问这臂上的丝绦,转瞬记起云夫人系上丝绦时的嘱咐,心思闪动,便要
答话。身侧的汉子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臂膀,沉声道:「小心!莫要中了妖女的迷
魂术!」

  持弓人一震,眼睛再转,终究还是下定心思,对汉子小声道:「放心,我自
省得。」说完便扬声对女子说:「有劳姑娘动问,此丝绦是我出砦前,我家将军
之妻云夫人亲手系上,并嘱我万不可取下的。」

  女子眉心轻蹙,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柔声询问道:「诸葛砦?」

  持弓人颔首:「正是。」

  女子眼神一偏,戟指再问:「此汉子何人?你因何施以援手?」

  持弓人毫无犹疑道:「他本是云夫人身边使唤军汉,在富平与我家将军失散
了的。此次出砦,云夫人特意嘱我寻他一寻,好歹是个使唤熟了的,能寻到自是
最好。」

  汉子在一旁只是定定的望着持弓者,就等发现不对便一刀劈那女子去,这一
番对答虽听了入耳却顾不上质疑。倒是持弓者几句谎话说完,已是汗湿后襟,正
在暗暗责怪自己莽撞:今日之事,能自保已是云夫人丝绦福泽,保这汉子更是风
险极大。事先又未与汉子对供,若是妖女问他时问出纰漏,这条性命就算交待于
此。汉子若是个伶俐人,顺我所言骗过妖女还能捡条性命,不然今日荒村便是丧
命之所。好在金兵进军的消息已经传回给将军,今日虽不知为何蒙了心般非要救
这疤脸汉子,但只凭他是小种相公亲随便也值得舍命一救。

  持弓人这厢心念电转,那边的女子却已笑的花枝乱颤。一对酥胸跟着身子悠
悠颤动,让人目眩神迷。持弓人以为谎言被识破,将右脚缓缓向后准备发力向女
子跃过去,却听得女子笑言道:「哎呀,真个笑死奴家!刚刚还在寻思,怎么这
荒村之中竟能让奴家遇到如此上佳的炉皿,却原来是她遗失了的身边使唤人。也
罢,我不与她争抢。今日之事,就此揭过了吧!只是可惜了我的两服药引。青脸
小子,我有句话,你回去说与你家云夫人听。让她早作决断,莫再迟疑。我在屋
中取了衣物自去,你们两个若有胆便在这里歇宿了吧!」

  女子说到「身边使唤」几个字的时候,淫邪的笑着加了重音。持弓人听她对
自己敬重的云夫人如此不敬,不由气串两肋、脸色闷红。可女子说完便轻身遁走,
穿屋取物后几个纵身便消失不见,全没给他反唇相讥的机会。他咬着牙暗自寻思
:我与几位兄弟临行时,云夫人亲手系上丝绦两段,并千叮万嘱不能随意摘下,
更不可拆开重系。我听从夫人言语,今日果然救了一命,想来夫人定是知道此间
有妖女行事。这妖女的话语中,透着与云夫人的熟稔,可是却又不怎么相敬。云
夫人端庄持重,这女子淫语浪行,怎会彼此熟稔呢?前几日所遇妖女追上我便行
礼,才让我射杀。今日这个厉害的怎么却全无一丝敬意?

  持弓人思来想去正不得要领,却见汉子纳头拜道:「在下陆大安,多谢壮士
救命之恩!」

  持弓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搀扶:「哥哥可折杀小弟了,你我同袍,自该相
互扶持。在下佟仲,乃是府州折氏家将。此时妖女行踪未明,你我先寻个安稳处
再叙话不迟。」

  陆大安不理佟仲搀扶,硬是磕了头才起身大笑道:「妖女走时,曾问你我是
否有胆。若依我之间,就在此间歇息便了。没的坠了锐气,让妖女笑话。」

  佟仲听陆大安说话,亦是豪气顿生,心里更是生出几分仰慕。再思及妖女去
前种种,想是必不再返,于是也开怀道:「好,就依哥哥。」

  二人携手入屋,眼睛一扫,触目一片狼藉。陆大安窥视时候倒地的男子已经
变的全身枯槁,而另两个男子则是咽喉开裂,血溅当场。佟陆二人虽见惯死人,
不以为异,却也暗叹女子的狠辣并庆幸今日之事。二人搭搭抬抬将三具尸首放置
屋外,又推倒土墙掩了,待回到篝火旁放松下来才觉得满身疲累。火上的狍子向
下的一面已经焦糊,陆大安将其取下,将向上的一面抛给佟仲,自己嘘着手对着
焦黑的狍子啃的不亦乐乎。佟仲身上的水囊里存有暖身的烈酒,二人几口下肚,
暖意上涌,惊魂初定。陆大安要称佟仲为恩公,佟仲死活不肯,只愿兄弟相称。
于是二人又叙了年齿,这才热络的交谈起来。

  佟仲适才听了陆大安和那女子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相助。现在女子已去,
诸事无虞,就抱了打探的心思问道:「那阵子听哥哥答妖女话时,说什么太原、
富平,尸山血海,小弟才知晓哥哥是西军同袍。却不知哥哥在哪路军前厮杀?」

  陆大安听闻,先是哈哈一笑,继而重重叹了口气道:「不瞒兄弟,哥哥这半
生只爱枪棒刀剑。少时在洛阳家乡不更事,逞快杀了镇中泼皮,逃家在外。奉宁
军前撞见小种相公,因我是同乡,得了老人家亲切,收归帐下使用。靖康时,小
种相公勤王不成行,受朝廷命援太原。相公所带军兵,本就是朝廷拆散打乱了的,
时常将令出了中军便断了。那时节在榆次,援军失期、赏赍不至、神臂弓矢亦尽
了。右军前军那群腌臜的鸟人居然溃了,反而冲动相公中军营盘。最后在相公身
边死战的,只百余人。我最后见相公时,他中了三箭一枪,血染白须,眼见是不
成了,犹自大呼报国、杀敌不止。金狗被相公一杆枪杀的狠,不敢进逼,只是在
外围射箭。相公他就,他就……」

  陆大安言及此,七尺的昂藏汉子竟是泪眼盈盈,泣难成声。佟仲思及当时惨
状,也是心头沉重。拍着肩背细声安慰许久,陆大安才续道:「我与几人往相公
那里杀去,却反被金狗困住,身上都受了些刀剑。身边的一个重伤兄弟被金狗一
槊挑起,掷往另一个金狗马前,那个金狗再挑起,以此取乐。我大怒冲去欲夺,
却无奈金狗人多,反而脸上挨了一刀,被砍翻在地。待我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
候,满地狼藉。百余弟兄,多半都倒向同一个方向,相公应该就在那边,可怎也
寻不到他的尸首……」

  陆大安再次洒泪,佟仲心下凄然,却再也找不到安慰的词句,只好往下问道
:「后来呢?哥哥又是如何到了这里呢?」

  陆大安闭眼忍泣道:「那时我也难辨方向,只知道拖着身子走,以为必死的。
谁知天可怜见,竟让我撞进了乌金山的一座寺庙。我伤势太重,又心切着杀金狗
雪恨,挣扎了几年方始大好。出得山来才知道中原大半已被金狗占了,连东京都
被打破了。我心下正是万念俱灰,却又听闻咱们西军在张枢密手里复振,便又起
了屠灭金狗、为相公和弟兄们报仇的念头,径寻到邠州投军。路上遇到几个面熟
的在榆次溃了的前军,那些鸟男女居然千好万好的在环庆军中。他们劝我同他们
一道在环庆赵哲军中吃粮,却吃我一顿好骂。腌臜面皮羞臊,便纠缠要动武,被
我砍翻几个。恰恰杨政杨将军经过,问我缘由,打了我二十军棍绑我入他军中。
我先是不服,后来入他账中方知他父与小种相公相交莫逆,前绑我实为救我。杨
将军问我做何打算,我言欲多杀金狗为小种相公报仇。杨将军便遣我随他帐下杨
队将做刀手。我本以为此去定能雪榆次之恨,谁知在富平我等死战,却又是那些
狗贼所在的环庆赵哲军先溃。我随杨队将断后死战,只想把这百多斤舍了去多杀
些金狗,离了这个小人当道的鸟世间,追小种相公去。杨队将以为众寡悬殊、招
呼大家缓缓后撤时,我却冲前突阵。本以为断无幸理,可居然刀枪加身还是醒了
来。你说这贼老天为何偏要留我独活?为何要留我独活?」

  说到此处,陆大安激动万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遒劲的胸膛,流泪
捶顿不已,脸上刀疤无比狰狞。佟仲见他身上疮疤处处,几无好肌,思及他所经
历两场大战及自己在富平战中所失袍泽,亦是怆然,一时默而无语。不过又想起
今日不知怎的,非要违了自己的谨慎性子救他,却不想救得如此英雄汉,又是一
阵庆幸,一阵欢乐。

  良久,陆大安渐渐平复,叹口气对佟仲歉然道:「哥哥是个厮杀汉,愚鲁顽
笨。心里想到便气忿难忍,徒惹兄弟跟我气恼了。」

  佟仲见他说的郑重,赶忙摇手将心中所想说与陆听:「哥哥至情至性,对小
种相公忠心不二,小弟是极喜欢的。哥哥这样说,可是把小弟当外人了!实不相
瞒,小弟因随我家将军襄助折家二叔破复叛的宋江,而后赴江南游历。太原战时,
赶回欲为国效力而不及。听哥哥方才叙述,已是让小弟后悔莫及。可富平战时,
小弟随将军同在杨武显麾下神箭营效力,居然不知哥哥就在身侧,真真是让小弟
深憾了!」

  陆大安听佟仲言讲,面色数变。先是重重颔首,面有喜色;继而疑惑抿嘴,
似微有不屑;待听到神箭营三字时,却像突然想起什么,霍地立起身来,大声道
:「兄弟神射,又是在神箭营,更是提及破宋江事,那兄弟家将军莫非是连珠箭
射死花荣的折翎折将军?」

  营官只是指挥,远称不上将军。佟仲不知在陆大安心中,除了对自己的顶头
上司的衔职清楚以外,别的全然不知。文官自是枢密、太师,武将只有相公、将
军。见陆大安听自己对指挥称将军便也自然而然称将军,且神色间敬佩异常,不
由又多了几分亲近。言语间却自傲道:「正是!那时我家将军方得折家二叔点拨,
箭法初成。哥哥也知道我家将军?」

  陆大安嘿然抓住佟仲双肩,一把灌将起来道:「有眼不识啊,有眼不识!当
年小种相公与我说过,折家诸子,唯遵正公之弃子可称佳儿。杨将军杨队将,哪
个不对折翎将军赞不绝口?富平阵上,那泼天的箭雨射倒金狗,可算的是例无虚
发,不都是折翎调教?」

  佟仲双肩被陆大安一双大手抓的酸麻,却被他的言语挠到痒处,咧嘴笑道:
「正是我家折将军调教。手且松些个吧,小弟禁不起哥哥神力。」

  陆大安哈哈一笑,继而叉手喟叹:「若榆次有折将军,定能射退金狗,怎还
会有那场祸事!」

  佟仲闻言亦叹,黯然道:「战场之上,各部协力,奋勇杀敌方可,怎有一营
一队扭转战局之事?我神箭营五百弟兄,个个英雄,富平一败还不是十不存一!」

  陆大安愕然瞪眼道:「我冲阵时,箭雨犹在。听兄弟说话,莫非神箭营最后
竟……竟吃了金狗的亏么?」

  佟仲的眼睛再次红了起来,愤愤道:「营盘前面的刀牌手先溃,让金狗杀至
我营前。折将军虽带我们且战且退,但我等最擅弓箭,近身搏杀却是稀松。金狗
人砍马踹,营中死者无算,逃亡路上伤者亦多半死了。待云夫人接应我等退至诸
葛砦,连将军在内,只余十三人了。」

  陆大安惊道:「什么?神箭营都是如此,那我西军岂不是损失殆尽?」

  佟仲摇头讪笑道:「怎会?死的都是你我这等死战的,退走的只是逃散了。
待翌日军旗一竖,又是大军一支。开始在剿宋江、折家二叔劝我家将军从军时,
我还曾暗暗腹诽将军为何不愿立男子功业,如今看来却是将军有先见之明了。」

  陆大安几一生都在西军,听闻佟仲讪笑,心中满是不忿,可想及自己所历两
次大战中那些溃散的兵士和他们无耻的嘴脸,心中又是一痛。再想到佟仲虽入军
伍稍晚,可目下亦是西军,满嘴的咒骂竟是说不出口,只好怏怏坐倒。一阵风吹
来,火光飘忽,照的他脸上阴晴不定。佟仲与陆大安顶撞了几句,心中怨气稍解。
抬头见陆大安呆坐无言,心中生歉,将酒囊掷过去道:「哥哥再喝几口,你我便
就着余火歇一宿吧。明早我继续往西寻一阵,寻不到便回砦复命。哥哥要向哪边
去?不知是否同路?」

  陆大安接过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听闻杨队将在凤翔,我要去随他再杀
金狗。兄弟是寻人还是寻物?不知我能否帮上忙?」

  佟仲道:「哥哥幸亏遇上了我,不然就撞进金狗的怀里了。」

  陆大安道:「怎么?」

  佟仲道:「小弟这次是奉将军将令出山打探消息的,现下刚从凤翔那里来。
金狗已经占了凤翔,正四处劫掠,杨队将定是不在城中的。我在路上见一小队金
狗带着一车财帛往北去,便跟上去瞧瞧。这队金狗很是机警,为首那人身上似乎
带着什么紧要物事。入了夜我用迷药放翻了他们,想要将那物事夺来,谁知为首
那金狗竟然出恭躲过了迷药。我近身功夫不如他,便一直远远坠着用箭射。那厮
手段倒也真的了得,直到今日傍晚才被我一箭射中。我双腿追了他的马儿一日,
气力不济,又想着他必死,于是就慢行了几步。谁知等我寻见他的尸身时,只见
衣襟散乱,分明是有人从他怀中将东西搜拣走了。我往前继续寻了一阵,便到了
这村子,见哥哥被妖女迷惑,又听见哥哥说太原、富平,这才放箭救人。不想这
妖女比我前几日射死的厉害许多,幸好云夫人丝绦相助,你我总算是逃得一命。」

  陆大安听佟仲说至射中金狗时,便已知事情竟真这样巧,佟仲寻的东西就在
自己身上,但却只是呵呵笑未曾开言。待到佟仲疑惑的看着他将事情讲述完毕,
这才哈哈大笑,将今日事一说,便探手入怀将那黄绢铜印取出,双手托着笑道:
「这便是你在找的物事了!为兄手痒,却让兄弟好找。」

  佟仲闻言,又惊又喜,见到陆大安手中之物,一怔接过。将黄绢缓缓展开,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气息渐渐粗重,从头至尾再看一遍,面色苍白。陆大安见他
情状,便知有异,忙关切上前拍肩道:「兄弟,怎么了?」

  佟仲被他拍的一抖,铜印从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到一边。陆大安俯身捡印,
只听佟仲颤声道:「这……这次祸事泼天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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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人内侵,诏提秦凤兵入援,未至而敌退,乃以二万人守滑……于是诏师中由井
陉道出师,与古掎角,进次平定军,乘胜复寿阳、榆次,留屯真定……约古及张
灏俱进,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五月,抵寿阳之石坑,为金人所袭。五战
三胜,回趋榆次,去太原百里,而古、灏失期不至,兵饥甚。敌知之,悉众攻,
右军溃而前军亦奔。师中独以麾下死战,自卯至巳,士卒发神臂弓射退金兵,而
赏赍不及,皆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

                                            ——《宋史·列传第九十四》

方腊之叛,用第四将从军,诸人藉才,互以推公,公遂兼率三将兵。奋然先登,
士皆用命,腊贼就擒,迁武节大夫。班师过国门,奉御笔捕草寇宋江,不逾月,
继获,迁武功大夫。

                    ——《宋故武功大夫、河东第二将折公(可存)墓志铭》

时金帅兀术犹在淮西,浚惧其复扰东南,谋牵制之,遂决策治兵,合五路之师以
复永兴。金人大恐,急调兀术等由京西入援,大战于富平。泾原帅刘锜身率将士
薄敌陈,杀获颇众。会环庆帅赵哲擅离所部,哲军将校望见尘起,惊遁,诸军皆
溃。浚斩哲以徇,退保兴州。

                                          ——《宋史·列传第一百二十》

克行在边三十年,善拊士卒,战功最多,羌人呼为“折家之”。……从子可适,
字遵正。可适未冠有勇,驰射不习而能。

                                              ——《宋史·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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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穿云谱  第二章 八门箭阵



  陆大安见佟仲惊惶如斯,知事态不小,沉声道:「兄弟切莫慌乱,无论刀山
火海,哥哥舍这条命陪你闯去!」

  佟仲抓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口,强抑着颤声道:「哥哥呀哥哥,这铜印是金
狗颁下的将军印鉴,这黄绢是金狗元帅代主加签的任命旨意。上面明明白白写着
我折家家主……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之地降了金狗!年余来攻打陕州兼筹粮
有功特为加封,欲立其为中原伪主!我家将军之母、折家上下,小弟一家俱在府
州!将军之母性情刚烈,我父少小便随前任家主征战,恨背德背祖之人入骨,既
是金狗占了府州,怕是……强项之下必然丢了性命。」

  佟仲说到最后,一张青白脸已是面白如纸,擎着黄绢的双手颤抖不已。一旁
的陆大安每听一句便呼一声「什么?!」,连呼五声至佟仲言毕,已是长立抽刀、
纵声大叫:「父陷于敌手,虽万死亦当往救!我与你这便往府州,救你父与折翎
将军之母去!顺手砍了那个降金狗的什么鸟可求的狗头,丢至军前与千万兄弟做
蹴鞠耍子!」

  佟仲乍知自己心中以为天人的家主竟然降金,心中本就惊惧难过,听陆大安
莽撞聒噪,心中由惊极转愤,怒掷酒囊于地道:「那是我折家第十代府州之主!
你怎敢对他不敬?只怨我等在砦中消息禁绝,家主……老折将……那折可求降金
已有年余,我父怕早已英魂不存,你拿什么去救?」

  陆大安几年连遇溃兵至败,已是愤极,适才忽知心中敬仰的折家居然降了、
救了自己性命的佟仲家人又因此陷入不测之地,立时怒火冲天,只想仗手中刀去
杀个痛快。待到被佟仲开口抢白这几句,更添了几分羞愤,于是亦怒道:「我管
他什么鸟家主,只要降了金狗便是该死,不敬了又如何?生身老父,有一丝念想,
也该舍身一探。你这般推脱,即为不孝!」

  佟仲瞪着眼前横眉立目的浑人,怒极反笑道:「我家将军是折家弃子,但他
一向以折家血脉为傲、自按谱称自己折家廿三郎的。我佟家三代为折家家将,一
身荣辱与折家共之;我佟仲自幼和将军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如今家主降金,我
等却该如何自处?如若出砦再投吴玠吴经略军前,吴经略对我等降将至亲可还有
一丝信任?父亲自小教我,以折家为要,以大势为要,以我家将军为要,不论其
他。我听从父亲教诲,保着将军为国杀敌,便是孝道。如你所言,唯一死以殉,
何孝之有?」

  陆大安虽仍不平,却无言以对,运力一刀砍倒火上烤架,背身道:「我只知
道,当年未能回洛阳见我老父最后一面,遗憾至今。」顿了一顿,低头坐倒,又
咕哝道:「相公当年也说过,只知厮杀者如我,莽夫耳。可你方才说的那些,我
却不懂。」

  佟仲听他言中颇有萧索之意,心中略有歉然。思及自己所经所处与父亲音容
笑貌,一时悲戚无言。烤架之木,本已燎烤干燥,陆大安劈之落火,登时火光熊
熊。长夜漫漫,荒村寂寥,只有火中木柴噼剥作响。两人各怀心事在火边枯坐,
仿似要借这大火烘去内中的黯淡伤怀。

  良久,佟仲长叹一声,起身向陆大安背影一揖道:「今日得逢哥哥如此一个
阵前英雄,是小弟的福分。适才小弟心中戚戚、言语冲撞,还请哥哥宽恕则个。
小弟行止,尽许与将军。身有牵挂,不能如哥哥般快意恩仇。想着这就启程赶赴
我家将军处,让他知晓此事,也好早作决断。青山不改,来日若有相逢,再与哥
哥一同杀敌饮酒!」

  佟仲一开腔,陆大安便已转回身来。见佟仲行礼,也赶忙回礼。待佟仲说完,
三几下把自己结束好道:「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伤了兄弟的心。兄弟说这等
话,可羞煞我也!若是不嫌弃哥哥我粗手笨脚,我愿与兄弟同行做一刀牌,护持
左右。兄弟救了我的性命,这百多斤便是兄弟的了。」

  佟仲见他神色郑重、语气甚诚,又念起此人委实粗豪,方才心中的言语不快
遂烟消大半:「哥哥说的哪家话!你我皆是爽直汉子,些许争执,怎值得哥哥如
此?能得哥哥陪伴,实小弟所愿。只是听哥哥适才说要寻杨队将……」

  陆大安听佟仲前面几句,便已喜上眉梢。待他说到寻杨队将,便哈哈一笑挥
手打断:「我寻杨队将,只为追随左右、再杀金狗。折将军乃是我素来敬仰的神
箭英雄,杀金狗从不手软,我随了他岂不更好?只是如今我随兄弟去,有三句话
想问兄弟。」

  佟仲亦笑道:「哥哥请讲。」

  陆大安抱拳道:「我与兄弟去投靠,折将军收我不收?」

  佟仲回礼:「哥哥忠义无匹、豪爽率直,我家将军见了必定欢喜。再知哥哥
是小种相公亲随,怎有不收的道理?」

  陆大安正色道:「若有金狗当面,折将军是杀是降?」

  佟仲眦几裂道:「杀之无赦,有死无降。」

  陆大安向前两步,执起佟仲双手:「做将军马前刀卒,死战时我为第一,折
将军会否遂我心愿?」

  佟仲反手紧握陆大安双手道:「若有死战如太原之日,哥哥刀断之时,定有
我一弓随殉!」

  两人执手互握,但觉胸中热血沸腾,心意相通,几近于一。一刀一弓再不多
言,辨明方向、携手并肩,就此漏夜启程。

  佟仲引着陆大安一路向西,饥食渴饮、风餐露宿。路遇数十次金军游骑,或
战或逃、或攻或避,箭射刀砍合作无间、杀伤金人竟近百数。先前赶路只靠双脚,
雪融泥泞,行动颇艰。后来杀金人夺马,行进转速,间或一日夜间,可行百里有
余。旬日后,出陕西路,金兵渐少,佟仲每每能觑见同出砦来打探兄弟的暗记。
有了方向指引,行路更是迅捷。二人于路共同杀敌,感情日渐深厚,马背上各叙
了自己家事。佟仲知陆大安父亲亡故,奔丧不及,胞弟为寻兄失散江湖,再无下
落之故事,深为慨叹;陆大安亦知晓佟仲父随折可适因战而残,可适亡后,供养
折翎之母及折翎之德行,唯唯礼拜。当日言语所残之些许怠碍,遂尽释于无。

  又行一日,便远远望见巍峨群山。佟陆沿着山脚兜兜转转,弃马崎岖向前,
时有小兽被二人踏断枯枝的声音惊起远遁,在残雪上留下一串麦黄新绿。说说笑
笑间,佟仲忽然停住脚步。陆大安愕然回望,却见佟仲神色有变,正要发问,佟
仲已摘弓抽箭道:「敌袭!」

  陆大安一惊,抽刀顺着佟仲眼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上刻着一个不甚齐整
的暗记,且最后一划拖刀远去,似仓促而就,与前路见的截然不同。他示意佟仲
在后以弓遮掩,自己小心翼翼趋前探查。沿着那拖刀刻划的痕迹方向放眼一望,
约一箭之地外,影影绰绰卧着几个人,一动不动。

  陆大安招呼佟仲上前,与他一同蹑足轻近,只见倒卧者四、三金一宋、头腹
被箭、俱已殒命多时。尸首身边脚印及打斗痕迹甚轻,血迹也几乎不见,似是在
四人死后有一场雪掩盖了一切。陆大安以眼问询,佟仲摇头示意皆不相识。二人
细细勘查,辨明了离去脚印所向。佟仲又与暗记所示核对后,方一路追踪而去。

  前行不远,便又看到几具尸首,亦是金宋混杂。旁侧树干,羽箭多穿。陆大
安心切救援,急急风般只要求进,反是佟仲冷静有加,想到五日前出陕西路时虽
未降雪,却曾有阴风,风中湿气颇重,从而推断这场厮杀定是五天前之事,故虽
救亦不急于一时。倒是同袍兄弟的羽箭失落颇多,若是五天来一路厮杀,定已捉
襟见肘。于是便拘了陆大安一同收箭枝,尽量将散落羽箭收回后,才急赶向前。

  如此行几时便见几具尸首、收十数枝可用羽箭,到得天黑,竟寻见尸首四十
余,收箭三百有奇。陆大安自恃力大,将箭枝全数捆了,自己负在背上。佟仲虽
因见战况激烈、心悬同袍,急欲赶路,却又恐陆负重难熬。与陆商议欲生火暂歇,
倒被陆一阵抢白,大步流星将他抛在后头。

  擎着火把又行了半宿,虽是月明星稀,却再也未寻见半点暗记,尸首羽箭也
未曾再遇一处,只有雪地上脚印丛杂,似是大队人马、皆奔一向。沿迹再行未远,
风中飘来很浓的血腥气。二人辨明风向,往上风口疾奔,不多时,在一个谷口寻
见了片惨烈修罗场。

  二人首先踏足之处,只是血迹四溅,在皑皑白雪上打出点点黑洞。再往内中
去,一具具尸首纵横交错、倒毙雪中,织成黑压压的一张大网,遮去了泰半雪色。
网眼中本应晶亮的雪白却成了一汪汪深红,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诡异的暗光。几
乎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到两根或红翎或白翎的羽箭,乍一望去,一片白红羽毛的
芦苇也似。芦苇丛及深红大网延至谷口几根横放的巨木前便告段落,偶有几具尸
首卧在巨木之上,身上却不见红白羽翎。整个场中血气盈天,似刚退温热,让人
为之作呕。

  陆大安茫然四顾,胸膛剧烈起伏,小种相公陨落情景重现脑海,一时愕然难
行。佟仲却一边挪动步子一边颤抖着喃喃:「白羽尽,红翎出,出则必授,授则
必收。这……这遍地红翎未收……」话未讲完,他便「哎呀」一声,一个纵身落
到巨木后不见踪影。

  陆大安被佟仲的喊声惊得醒过神来,抬眼见佟仲的身影被巨木遮蔽,于是也
跃至巨木前翻身而过。巨木后亦是尸首处处,却难见红白羽翎,死者皆是刀剑所
伤,故血腥气更甚。佟仲一手蹲踞当中,抓着一只被砍断的粗壮臂膀、怀中搂着
一具尸体,正在摇头垂泪。陆大安心中亦悲、蹙眉向前,这才发现断臂上系着两
截黛色丝绦,与佟仲臂上的一般无二。而佟仲怀中人身有创伤十余处、一截肠子
垂在身外,可四肢却是完好,这断臂定属于佟仲的另一同袍。陆大安记得佟仲曾
言到,富平战后神箭营只余下十三人。怀中尸首是死透了的,那断臂是一条右臂,
切口平滑流畅、血脉已竭,断臂人多半也是熬不住。神箭营中英雄,怕是只余十
一了。

  想起富平军中箭雨泼天中便有倒在佟仲怀中汉子的一份,陆大安心中怆然,
怒火倏地升腾。大踏步到佟仲身边,拍肩把臂道:「兄弟且收了悲声,带我向前
寻了金狗,你我为神箭营兄弟报仇!」

  佟仲闻言将断臂轻置于身侧,拭泪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用弓虽俱
为山桑,可箭矢却是分为白翎红翎两种。白翎是鹅羽点钢镞,虽遇风则斜却易制
易补;红翎是角鹰羽寒铁镞,虽可穿甲且不惧风却极难造成。故我家将军严令:
白翎尽或射敌酋方可用红翎,且射出后能收则必收。富平后羽箭失落极多,每人
只余红翎两壶。我刚才在前面见遍地红翎,知是十一弟兄皆来了此处,可红翎未
收让我以为兄弟尽数命丧了,这才失态至此。如今这阵中只有林童尸身和不知谁
的断臂,其他人应是逃得了性命。为今之计,你我当如前一般,多收些箭矢再往
前去追赶。不然,我等皆是箭手,只哥哥一人用刀。若无羽箭可用,便是赶上亦
无用武处了。」

  陆大安重重颔首道:「既如此我去拾箭,兄弟去将这位林童兄弟的尸身葬了
吧!」

  佟仲将尸身放倒,起身遥指道:「哥哥且先助我将林童尸身与这断臂抬到那
处山凹,用石头封了便是。尸身尚未僵透,其他人必定离此处不远。一路行来,
地上尸首金宋交杂,但宋人尸首我却也是不识,此事必有蹊跷。你我多拾些箭枝,
尽速赶去才是正理。若救之得胜,自可归此再葬,若救之同死,则同将身子付与
这西北河山便是。」

  陆大安自问难及佟仲的冷静聪明,心中对这个生死兄弟的行事暗暗佩服,点
头应了,便依佟仲所言搭了尸身后去收集箭矢。因刚听了佟仲解说,便往红翎多
处去收,间或收些白羽。收多了抱不得,就近撕了地上金人的衣衫捆做三大捆,
连同前面收的那捆一同扛起。佟仲那边亦是依此法扛起两捆,与陆大安打个招呼,
沿着脚印共同向前追去。

  箭矢沉重,林木渐深,佟陆二人追形逐迹且走且停,天刚蒙蒙亮时,在一座
小谷外发现了十数堆篝火。火旁无人,却有十余宋人与四十余金人在火后极远处
或坐或卧,篝火与小谷谷口中间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着箭的尸首。而谷中却是漆
黑如墨、毫无动静、一派萧杀。

  谷前篝火生的位置极散亦极妙,恰好照亮谷口的每一个角落,如有人从谷中
潜出,必定无所遁形。可谷外人若是想进谷,也是被照的一清二楚,端的是个困
局。佟仲伏在雪中看了许久,也找不到潜进谷中的暗处,陆大安更是急的捶胸叹
气不停。

  眼见天色渐明,火后倒卧的人越来越少,陆大安一拳砸在雪地上,嘿然道:
「左右不能潜行,何不大杀一场、冲阵进去!再等下去,你我空有箭矢如山,谷
中却无矢可用,不都是英雄无用武处?」

  佟仲刚要答话,却见火后一宋人服饰老者猛抬头向这边看过来。那老者白发
苍髯,精神矍铄,目光如电,若有实质。他心叫不好,念头飞转,侧头对陆大安
小声道:「哥哥,切莫纠缠,只将箭矢送进谷中去。我神箭营兄弟性命,俱在你
手中了!」

  言毕,佟仲将身上一捆箭留在地上,将另一捆打散拣红翎填满自家箭筒,起
身便是一箭。箭若流星直奔宋装苍髯老者,那老者却不惊慌,只是鼻嗤一声,侧
身闪过。佟仲向侧前上了三步,弓开满月再次发箭。老者再次闪过后却是咦的一
叹,眼中精芒暴涨,一个铁板桥向后仰去。一枚羽箭贴着老者后仰的身形嗖地划
过,恰恰穿过一堆篝火,带的木柴四散,火星漫天。佟仲一发双矢之后见并未建
功,于是毫不停歇的在箭筒中同时抽出三支羽箭仰空抛射;再取三支平射而出;
又是三支再度抛射,手法连贯,毫无滞涩。他也不看箭矢落处,急向侧后边退边
吼:「穿云箭折翎在此,尔等受死!」

  九支箭落在篝火后的人群中,只射中两人,其他箭枝竟尽被拨打开来。苍髯
老者面色微寒,向身后招了招手。火旁宋人立时分了六个持剑向佟仲迫近,身法
极快。金人中也有一个头领似的人物叽里咕噜乱叫一通,金人便也分了十余人涌
了上来。

  佟仲哈哈一笑,好整以暇的回身再出一箭、射死一名金人,才发足向远离陆
大安处的密林中疾奔。此时对面谷内发出一声欢呼,几名与佟仲同样装扮的箭手
现身谷口,往外发箭。苍髯老者抽剑回身拨打箭枝,其余有弓箭者发箭回射,没
有弓箭者像是被吓破胆般伏卧雪中,不敢起身。一时间,场面大乱。

  陆大安本被佟仲说的一头雾水,可至此怎还能不知何去何从?他将佟仲丢弃
的箭矢负起,也不抽刀,运力像蛮牛一般从最左侧篝火处直冲而去,虎吼道:「
我是佟仲生死兄弟,放箭护我入谷啊!!」

  篝火边的围兵刚才被佟仲几箭带的整体右移,分兵追赶后又被谷内箭手射的
一片混乱,陆大安这一冲竟然只有三四人上前追赶拦阻。谷内箭手听了陆大安发
喊,果将箭雨偏洒在陆大安身边多些。陆大安也不抬头,只是咬牙向谷口猛冲,
耳边箭矢嗖嗖,有几枚硬是蹭着他奔跑中的双腿穿向后方追兵,真个是神乎其技。
陆大安只听得身后惨叫连声,自己股间虽中了一刀,但眼见便能穿过围线。心中
窃喜,却听得身后一声长啸,衣袂破风之声烈烈作响,须臾迫近。

  陆大安心叫不好,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只听得谷口处一声断喝:「扑倒!」
他不假思索,借着奔跑冲力向前一扑。身子尚在空中,七支红翎羽箭在空中组成
一个奇异的形状自谷口直奔而来,每支箭的距离都是相等,恰似一张大网兜头洒
落。陆大安自忖必死,大吼了一声、闭眼侧头等待箭矢穿身。谁知随着他身子下
落,七支羽箭分别从他的头顶、双肩、双肘、双膝纤毫未差的擦过,射向他身后
的追兵。

  陆大安身后的衣袂破空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苍老声音的怒喝。
陆大安只听得身后叮叮六声响,继而就感觉右肩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带了几尺出
去,在地上搓的七荤八素。陆大安知道此时生死命悬一线,也顾不上看右肩到底
如何,挣扎着便向前爬。恰此时,又听得谷口大吼:「起身向前!」

  陆大安刚见过谷中箭手神射,此令哪敢不遵?遂顾不上全身疼痛,尽全身之
力一挺站起向前狂奔。双腿刚刚迈出,就见四支红翎直奔自己而来、两两擦过身
侧向后飚飞。抬望眼,三支红翎正从空斜坠而下,径向着自己适才所卧之地而去。

  听身后再次传来七声箭剑相交的脆响,陆大安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风
一般冲进谷口。与谷口箭手擦肩而过时,见只有三人又射出一轮红翎,其他四人
已急速向自己靠近,于是心中一松、脚下脱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四名箭手之一伸手来探陆大安鼻息,其余三人在他身上解箭。陆大安一把打
掉来探鼻息的手,牛喘道:「老子只是吃了一刀,鸟事不妨!快解箭射退了围兵,
也好接应佟仲万全。」

  陆大安说话间,三名箭手已经解开了几道捆缚,抱着羽箭往谷口送箭助射。
探鼻息之人着手稍慢,便就近去解陆肩上所负。捆缚衣物才松,就听哗啦一声响,
数十箭镞跌落在地。陆大安讶异转头去看,才觉得肩肉一阵剧痛,目光所及处是
一枝红翎箭尾。上下打量摸索方知自己右肩负的箭矢略高,刚刚向谷内奔跑时擦
肩而过的红翎竟是射断了许多箭矢、钉在了箭捆之中。若不是背上刀鞘及鞘内钢
刀阻挡,怕是还要射断更多。

  探鼻息人也是一怔,继而一边卸箭一边问道:「兄弟身子如何?可有不妥?」

  陆大安在前襟处扯下布条,把手一推探鼻息人道:「不妨事不妨事,只可惜
了恁多箭矢。你速去助射,我将这伤裹了,也来帮衬。」

  探鼻息人闻言即喜,脸上虽布满疲惫却也难掩对陆的欣赏之色,咧嘴一笑,
抱了捆箭转身去了。陆大安正张牙舞爪的胡乱裹伤,忽听得谷口传来低声一令:
「空!」继而数根弓弦声响,却只有一枝箭矢破空飞去。

  陆大安提刀向前,来在七名箭手侧后,远远望见苍髯老者已经退回围阵中。
谷口七名箭手排成一排、俱是蹲踞姿,每人脚下都放了一堆箭矢,可身后箭壶中
全都空空荡荡。七人拉弓之势齐整如一、丝毫不差,但每次却只有两人搭箭射出,
其余五人只是空拽弓弦。

  对面围阵中的金人首领一直在篝火最右处,只看见冲阵的陆大安颇为臃肿,
却未看清他负着许多箭矢。如此三四轮弓弦响后,金人首领面露喜色,还射了一
箭之后便叽里咕噜地发号施令。围阵的金人约剩了二十,闻听首领发令后全都举
着刀枪、吼叫着往谷口冲过来。宋人装束的几人却被苍髯老者约束,未曾擅动。
谷口七名箭手见金人中计,飞也似的挂箭张弓,一轮射倒六个金人,再一轮又是
五个毙命。金人首领见势不妙,声色俱厉的招呼手下回撤。谷口箭雨随之索命,
数息之后,除两个见机快的臂股中箭退回,其余人均命丧黄泉。

  金人首领见麾下死伤殆尽,禁不住怒气冲天、血贯瞳仁,哇哇叫着挥舞手中
刀便要上前拼命。苍髯老者一直斜眼盯着他,神色颇为不屑。此刻见他失了理智,
也不上前,只是在地上拾起一小截焦木,屈指弹出。

  焦木去势甚猛,不偏不倚打在金将颈后。金将闷哼一声,软软倒地。苍髯老
者再无动作,只是眯眼盯着谷口的七个箭手;他身后的几个宋人以老者马首是瞻,
也只是无声无息的站着;仅剩的两个中箭金人忿怒的盯着老者,却并不敢有什么
行动;谷口的七名箭手此时已改蹲踞为立,箭矢搭在弦上,双手略垂、箭镞指地、
留而不发。

  时有朔风穿林,如鬼呜咽,惊起鸦雀三五,啼叫分飞。谷前火光渐熄、遍地
腥红,只见死尸狼藉,箭羽林立。陆大安在七箭手旁侧横刀而立,几欲前扑杀敌,
却觉得身前气场平衡微妙,似是容不得自己挪动一分一毫,遂弃了妄动的念头,
便是呼吸都小心许多。

  忽地,火堆中尚未燃尽的炭木噼啪爆了个星花,苍髯老者闻声而动,手中剑
递、脚尖一点,整个人利箭般向前突来。七名箭手中一红面者张口大喝一声「无
景」,七个人便熟练地变为三踞四立、开弓放箭。箭枝六平一抛,如电疾出。六
平射箭矢化为两个倒品字罩住老者左右胸前各处,一抛射箭矢只画了个极小的弧
便急急下坠,远途先至,直奔老者额前。

  老者冷哼,将手中剑尽力前伸、剑尖轻颤,将离前胸最近的两支箭矢打歪,
继而提臂过顶,将剑刃竖置于面前,身子如风拂柳条般左右飘忽不定。抛射箭此
时恰好飞至,狠狠的砸在老者的剑身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钝响。其它四箭有两支
被歪飞的箭矢带的失了准头,另两支准头仍在的竟也被老者飘忽的身法差之毫厘
地躲了过去,不停歇的飞进了密林之中。

  虽是人员伤损,八门阙一,但红面箭手也未曾料想老者能单凭身法躲过两箭,
怔怔几息间都没有喊出口令。老者似也未料到苦战之余的箭手仍有此等余力,停
下身形傲立场中,使凌厉双眼往谷口扫视。谷前空地上寂寂一片,只余老者手中
剑被抛箭击中后如龙吟般的回声。

  回声渐弱,老者飞身再起。红面箭手沉声连发「无生」、「放休三杜」、「
双伤」三令,其他箭手闻听喝令入耳,便不停张弓放箭、身子也飞速转为各种适
合配合出箭的姿态,时而同踞,时而散立,时而密集于一,手中弓箭也是平射抛
射各不相同。一些箭矢分明是射向空处,看去毫无作用,可对面挡箭的老者却偏
偏在数息间便往箭矢所致处撞过去,才再运剑或身法抵挡躲避。七箭手每放箭一
轮,老者便要退后些许。三轮箭后,老者已堪堪退到正面篝火前,与方出阵时相
较,几无寸进。但任箭手发矢如何精妙,一轮七箭中却似有两支箭矢贯不能相连、
生隙于纤毫为老者所用,将所有箭枝避去。

  老者在火旁思索有顷,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一旁的几个宋人便轰然应喏,
四散开站在各堆篝火之侧,间距甚阔。老者再出,却未飞掠向前,而是与众人一
同步步前行。几人如沿白纸扇骨行走般由宽处直往谷口这穿扇骨处行来,步伐虽
不敢言丝毫不差,倒也甚是齐整。七箭手见状,忙分了四人去射与老者同进的宋
人,其余三张弓则倾力放箭往老者身上招呼。只两轮箭后,进逼众人的速度便参
差起来,除老者突前外,还有两个精壮汉子与老者相距不远,其他人等只顾挥刀
拨打箭枝、几无进展,反有其一已被远远射死。七箭手将羽箭集在仍可稳步前行
三者身上,其余人众只是偶尔发箭阻拦。

  陆大安在侧观瞧,初时惊诧于七箭手射术精妙及老者诡异身法,怕自己冲前
帮忙不成,反添乱象。现下又见敌人过远、无自己下手之处,只急的抓耳挠腮。
待进逼者被七箭手箭矢逼的强弱立判,陆大安终寻到自己的去处,遂自谷口一侧
悄悄溜出,自刚冲阵进来的路线返回,杀奔坠在最后的几人而去。

  两个精壮汉子全神贯在前方射来的箭矢上,并未留意悄悄溜去的陆大安。苍
髯老者虽引箭最多却尚有余力,见陆大安悄悄潜出,便出声示警。陆大安闻声哈
哈一笑,一路鼠窜到离自己最近那人身边,狠狠一刀劈下。那人闻破风之声回身
挥刀抵挡。两刃相交,金铁交鸣,俱荡开几寸。陆大安毫不停滞,再次执刀劈下,
那人却一翻腕,将刀沿着陆大安的刀侧向他肩肋抹过去。陆大安瞠目加力,招式
不变,竟是拼却一伤也要将那人斩落刀下。那人身子如灵蛇般闪避开陆大安刀光,
正要趁陆不及回身之际把刀尖前送,却被一支飞来的红翎噗地一声穿透脖颈,随
着一蓬血雾栽倒在地。

  陆大安抹了一把喷溅在头面上的血污,挥刀再往另一个人处杀去。与那人交
手不几合,便听见不远处苍髯老者三长一短的几声清啸,啸声刚落,坠在最后的
那几人已一起向陆大安这厢冲过来,近先远后将他围住,各使招数向他身上招呼。
陆大安只是战场厮杀,论招式武功,实不如武林中人,不一时便已左支右绌、破
绽百出,手忙脚乱下臂上与后背各中了一刀,霎时险象环生。

  老者清啸发令之后,便提气轻身,如最初进击时一般向谷口飞掠。七箭手不
敢大意,在红面箭手发令下再组箭阵。虽是几轮下来将老者逼退些许,但再不及
援护陆大安,也让两名精壮汉子抢前许多。箭手分箭将两名汉子逼退,老者又再
次近前。如是往复,远处的陆大安已是身被十数创,眼见便有丧命之虞。

  红面箭手面色沉静、心下却甚是焦急,又望一眼陆大安、猛一咬牙喝道:「
四立破远,三踞独景连珠!」

  众箭手依令而行,羽箭如水一般泼洒出去。围着陆大安的几人淬不及防,纷
纷中箭倒地;两名一直跟在苍髯老者左右的精壮汉子将箭拨开,稳步向前;中间
老者飞掠突进,就在空中避开连珠羽箭,距谷口唯有咫尺之遥。

  红面箭手见势不妙,也来不及发令,张弓便冲着老者前胸射了一箭。其余箭
手会意,于是依样施为。一息间,六支羽箭如一团尖刺般跟着红面箭手的羽箭飞
向老者。老者面色一白,拼着些许内伤将体内真气加速流转,整个人如铅坠般倏
地下落。七支羽箭尽数落空,在老者头上嗖地划过。老者单脚落地,轻点之下,
身子已再次飞掠向前,剑气纵横,将谷口七人皆罩在剑光之中。

  四个站立的箭手弃弓揉身上前,抽出腰中短剑刺向老者。老者冷哼,将手中
剑在身前画了个大圆,箭手的四柄短剑俱刺在圆上,被剑上内力一一荡开。老者
振臂,剑锋如蛇信般急速吞吐,四名持剑箭手肩臂俱创,踉跄而退。此时蹲踞三
人有两人发矢直取老者双目,红面箭手抽剑向老者猛刺,人剑一体,一往无前。
此时距离已近,老者挥剑拨掉两支羽箭,再不暇以剑挡剑,于是身体后倾,一脚
将红面箭手踢的飙血倒飞,自己却也被反力震得倒退数步。

  老者落脚尚未结实,蹲踞二人再次发箭袭来;挥手中剑打掉,却险些被藏在
箭后的另两支连珠箭伤了眼睛;急急旋了身子避开,却又有三箭飞至。老者身法
已尽,手中剑离身前尚远,眼见就要被疾来之箭射中。只听叮叮连声,两个汉子
恰恰赶到切近,挥剑各挑飞了一支箭矢。老者吐出一口浊气,自不可能处折身向
后猛倒,虽将头脸避开最后一支羽箭,发髻却被一箭穿开,白发于风中散落,披
零肩背。此时箭矢又至,老者挥剑拨打,与两名汉子一步步退去。

  与谷口距离渐远,老者再不需为两名汉子拨箭,只需护住身前便可。正欲松
下精神,调养内息之时,却听身左侧汉子一声大叫,口吐鲜血。定睛一看,却是
血葫芦般的陆大安悄无声地自身后潜进,一刀将汉子刺了个透明窟窿。老者大怒,
欲将陆大安毙于剑下,争奈谷口羽箭转盛,只得眼见着陆大安连滚带爬溜走。

  老者护着剩下的那名汉子退出一箭之地,回到篝火之后远处,吩咐了汉子去
寻追袭佟仲的人回来,便立而调息。陆大安拖着腿蹭回谷中,只见谷口血迹斑斑。
地上本如柴垛般的羽箭被老者的剑气伤损无算,可用之箭,眼见将尽。

  尚有战力的四名箭手留了两人在谷口警戒,其余在谷中给同伴裹伤。留守箭
手见血人一般的陆大安现身谷口,忙再分了一人将其搀扶入谷。转过了迎头几棵
大木,谷中全貌便尽收眼底。此谷方圆不过数丈,四壁高崖耸立,无法攀援而出,
正是兵家绝地。谷中一侧,躺着一个断臂人,生死不知。被老者踢飞的红面箭手
在断臂人旁倚壁半卧,人事不醒、气若游丝;适才四名持剑攻苍髯老者的箭手有
两人臂膀重伤,不能发矢。此时若有敌强攻,恐谷中人众将一网而尽。

  陆大安见谷中凄惨,心中又悬念佟仲安危,面上大是不乐。扶陆大安箭手与
他心意一般,只是撕布为其裹伤,亦是默而无言。谷中一干,已经几日死守苦战,
人人带伤、身心俱疲。如今皆认生机几近于无,个个或卧或坐、闭目养神,只待
最后厮杀一场,拼个与敌携亡。

  箭手将陆大安所受创口细心裹好,怎奈缺医少药,无法一一止血。好在陆身
子强健,又习惯了受伤带创,除却疲累发冷,倒也不觉得太过难熬。正瞑目昏昏
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传入双耳。他心中一惊,紧握刀柄便要跳起,可双腿乏力,
只能以刀撑地,缓缓起身。

  脚步乍停,人声已现:「谷外强敌增兵大至,远望去貌似追佟仲那二十余人。
佟仲只怕……只怕是不好了!你我兄弟也准备准备追佟仲行走了吧」

  陆大安闻言心里一酸,摇晃着身子便向谷外行去。尚能杀敌的箭手也昂然持
弓出谷,剩不能发矢的二人对视一眼,继而一笑,便也抽出短剑跟随。转出谷口
之路甚短,数息间便至。此时众人心头沉重,却显得这路程也长了起来。待大木
消失,谷口豁然,却未见报信者所言救兵。放眼一眺,只有一条鲜血死尸铺就的
道路从远处密林中延伸而来,路的尽头跪着那披头散发的苍髯老者。老者满面狰
狞,喉咙中嗬嗬有声,捂着颈前的双手指缝中鲜血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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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阴平小路


  老者身后不远处背身立着一人,竹青色幞头系带飘飘,浅荼色圆领长袍白滑
胜雪,左手负于后,右手提一剑,剑尖下垂,血滴未尽,自有一副幽渊气度。

  未几,老者气绝,轰然倒地。众箭手蓦地发一声彩,也不顾身上伤势,呼喝
着往背身那人处奔去。那人闻彩声,微笑转身道:「安某来迟一步,众位兄弟可
好?」

  尚在原地呆看的陆大安虽已明白此人是己方强援,但佟仲不在,也不好冒昧
上前,于是瞪了一双眼仔细观瞧。只见那人一字浓眉、亮眸龙眼、山根连额、鼻
梁隆起、耳轮分明、唇红齿白、申字脸型,一幅文士打扮却隐隐透出些道骨出尘。
众箭手虽是狂喜之中,却也只是奔至他身边口称公子、感激行礼,不敢与他若众
箭手之间一般、勾肩搭背着呼号大笑。

  白衣人回剑入鞘,团团回礼后愕然道:「怎么不见其他人,只有你们六个?」

  众箭手闻言黯然,绝境逢生的欢喜消弭无踪。白衣人抬眼一扫,唤那把守谷
口的箭手:「郝挚,你来说。」

  郝挚面上一悲,拱手道:「安公子,我与陈丹、谢宝、白小六、高诵五人奉
折将军令出阴平道、过白龙江接应打探消息的兄弟。在花石峡外不远,见到暗记,
于是一路寻至此。在前面密林中正撞见林队正、谷山、李七、晏虎与金狗战在一
处,便赶了上来助战。本来有我等相助,已射退金狗。可金狗阵后突出一群武功
高强的宋人,杀的兄弟们左支右绌。我等结巨木为阵,使将军所授八门箭阵方堪
堪抵住。兄弟们杀伤虽多,怎奈箭矢不敷,只得弃了巨木寻路退却。」

  说到此处,郝挚悲伤转恨,一指地上老者尸身愤然道:「这老贼趁我等向后、
箭阵有隙,冲突向前、一剑砍断李七臂膀。林队正股间首创,行走不利,于是舍
命缠住老贼为我等断后。退却路上,晏虎泣诉,我才知与他同行的田力已在几日
前被一妖女害了。我等退至此处小谷,被老贼率人赶上。李七昏厥,只剩我等七
人能战。幸有谷山机智,每每按敌变化将八门箭阵舍却一门,加上夜色已深,才
挡住敌兵攻击。眼见矢尽,谷外佟仲大哥诈称将军,骗走了围兵半数;又得那位
使刀的疤脸兄弟奋力送箭矢入谷、拼了性命的拦敌厮杀,方使我等得见公子面目。
可谷山被那老贼踢中心窝,怕是不好。佟仲大哥骗去的敌兵已返来且被公子杀尽,
可他却仍不见踪影,不知是不是……」

  陆大安在一旁听郝挚言语,心中一时悲怆,紧接一阵自傲,待听到最后含悲
言佟仲,终忍不住高声道:「这位郝兄弟有甚好哭泣?不如求这位公子与我等无
恙者四散寻找,也好尽速援救。若是……唉!没有若是!定然是无事!」

  白衣人见陆大安言语豪爽、整个人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尚且自称无恙,心下
暗暗欣赏,点头抱拳道:「正该如此!仁兄对箭营兄弟大恩大德,在下安鸿代大
哥谢过,日后定有所报!寻佟仲之事,我一力担之即可,仁兄伤势不轻,此地亦
不可久留,且随众回砦等候吧!郝挚,你带众兄弟先行,五日后我去岭下林边寻
你。」

  安鸿言语平缓,也不见有何动作,便已飘然后掠,抬头收礼时,人已在几丈
开外。白衣翻飞间,就在空中将身子一转,穿入密林消失无踪,只余最后几字的
回音在林间及众人耳中回荡。倏忽间,众人只觉眼前一物闪过。另一无伤的箭手
陈丹张手急抓,得一小小瓷瓶,开盖清香扑鼻。陈丹略通药理,一嗅便知此为疗
伤圣药,遂急吼吼跑回谷中送与二重伤者服下。

  陆大安久在军中,见的多是结阵劈刺攒射,却从未见过江湖中如此高明的身
手,瞠目结舌中将对佟仲的担心放下许多。在郝挚的引领下与众箭手一一见礼、
互通了名姓,又说起巨木阵藏林童尸身一事。众箭手致谢再三,分出几人与陆同
去将林童葬了,这才回谷做了背架,负着谷山与李七回砦。至晚,断臂的李七苏
醒过来,虽是脸色苍白、疼痛难忍,但已可搀扶着行走。谷山服了伤药后却不见
起色,还是如伤后一般气若游丝,毫无知觉。

  众人寻了一个可背火光的山坳升起篝火、煮些吃食。安顿好伤者,尚能活动
的箭手四散开来去巡哨,陆大安也要跟去,却被郝挚死死留住歇息。陆见箭手们
扎营巡哨颇有章法,既有行伍之势,亦有独得之妙,忍不住出言详询。郝挚感念
其送箭入谷之德、喜他勇武直率,又在日间路上问知了佟陆前事,心中再无疑虑,
遂展颜笑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神箭营虽在富平中为西军军中一营,可这干人
马中除当日吴经略自各营调拨外,却多有江湖草莽,因此营事上江湖习气重了些。
当日随军溃退,得出生天的我等十二人更是跟随将军久了的,学了将军功夫皮毛,
才逃了性命出来。我家将军自少为折氏不纳,一向离府州游历在外。虽是略有凄
惨,却也因此结交了许多英雄,做出许多大事来。割牛城五箭退西贼时只有佟仲
一人相随;红翎箭连破太行山三十六匪砦时本是匪首的陈丹、谢宝和李七拜服将
军,自愿追随左右;助韩五爷于帮源石洞中生擒反贼方腊时收降了谷山、高诵、
晏虎和白小六;同折二将军破巨寇宋江、连珠箭射死花荣时折服了老将军麾下队
正林童;田力、魏庆乃吴经略于富平战前调拨。算来,除田力、魏庆外我十人聚
首于将军处也近七年了。富平血海俱是安然,谁知在此山僻丧身失命、生死两隔!」

  郝挚黯然一叹,继而仰首向天,微微侧着脸只将一双眼往火光暗影中藏。陆
大安不知如何安慰,又想起不明死生的佟仲,心下亦是不乐。伤了臂膀的高诵和
白小六坐在另一旁,静静的听郝挚对陆讲解。白小六只十六七岁年纪,少年心性
又生就诙谐性子,此时见场内气氛转悲,于是便打诨道:「你这郝挚,偏能卖弄
他人!我等旧事被你讲了个干净,陆大哥却尚不知你这厮鸟来历如何呢!」

  郝挚闻言,抬手假扇火炭烟气飞速拭了下脸颊,笑骂道:「你等这群泼汉,
不是匪类,便是江湖。讲给陆大哥听,是抬举你等哩!我只不过一个山中猎户,
在集市卖野味时恰巧遇见云夫人。得夫人赏识,抬举我做了个护院。将军与韩五
爷在京口庆功,夫人随了将军,我才有幸跟从将军左右。说起来,是家奴般的人
物,怎能和你等大侠客大英雄相提并论?」

  陆大安听郝挚提起云夫人,又见到他臂上依然系着的两段黛色丝绦,于是记
起与佟仲在荒村中所遇妖女的言语。正踟蹰着寻思要不要问问这云夫人是何许人,
火旁僵卧的谷山忽然呻吟了几声。围火团座众人急过去探视,轻声喊了些句,却
只是不醒如旧。断臂的李七本已昏沉沉睡去,被众人轻喊惊得略醒了醒,讨了些
水喝又再次睡下。

  两番搅扰了些时候,郝挚要去寻巡哨的箭手换岗,耐不住陆大安的求肯,只
得让他也去换了个箭手回来歇息。陆大安得了差事,便把问云夫人的事忘在脑后,
值夜至近三更,回到篝火边架不住疲累酸软,一倒地便呼噜大起、沉沉睡去。

  如此又行了三日,过了荆棘遍地、怪石峥嵘的木门道,便到了岷江、白龙江
交汇的花石峡。岷江如怒龙般冲入峡中,拍岸击石,翻腾咆哮,使人望之晕眩。
幸有一窄窄木桥跨江而过,才免去众人沿谷攀援之苦。陆大安一生惧水,紧紧抓
着郝挚的衣角尚被唬的面无血色。众箭手也大都面露惊惧之色,唯有郝挚一切如
常,背上负着谷山,仍有闲情为陆大安讲解此木桥乃当年邓艾父子领魏兵行阴平
小路所造,故名邓邓桥云云。

  循岷江向南,便上了去往玉垒关的正路,可众箭手却在堪堪能望见险崖坝栈
道之时拐下了路,直直插入一望无际的险山密林之中。林间放眼皆是合抱,树木
间藤蔓相缠,密林之阔,恍若泽海,白雾气蒸,终年不散。郝挚为安全计,只在
初入林中的几桩木上留下暗记,再往内中便无一丝一毫。林中落叶满布,厚度及
膝,行走间痕迹全无,故箭手虽众,唯做过猎户的郝挚识途。入林不久,郝挚带
众人寻得一块大石。大石平滑如镜,阔狭若江中一舟,其上烟火痕迹层层叠叠。
众箭手在林木间收得枯叶,便在大石上生起火堆,暂作歇息,郝挚自返去林边暗
记处接应早该赶上会合的安鸿。

  安鸿英武洒然,陆大安一见之后便心生仰慕,又有佟仲安危系于彼身,故一
刻不能相忘。这几日行路辛苦、步步惊心,将满心的问题抛诸脑后。此时得闲,
待一切安顿罢便缠着众箭手询问,始得知安鸿其人乃甘河剑侠,一身业艺着实不
凡。因其生性洒脱淡薄,故江湖声名并不显赫。当日折翎带众人过甘河与安鸿偶
遇,安鸿见众人持弓携箭、面目不善,以为狂匪日行。故上前与折翎溺战,约败
者避出甘河,意欲驱匪安靖家乡。折翎见安鸿身法,一时技痒,也不说破,欣然
应允。二人相较竟日,拳脚、兵刃、内力均伯仲难分。折翎说与真相,安鸿赧然
相敬,当夜二人痛饮达旦后结为异性兄弟。富平败时,金军团团涌上,折翎不肯
舍弃箭营所存四十余众,眼见皆是玉碎。安鸿得云夫人报信、恰好赶到,仗剑与
折翎一道前杀后挡,终护得十二人周全。折翎受创颇重,安鸿得云夫人接应,将
众人带至此人际罕至之砦,终得脱险。

  众箭手言语间对安鸿既是佩服,亦是恭敬,陆大安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者,
竟能识得如此英雄兼是此人去寻佟仲;忧者,安鸿逾期不归、恐事有不谐,佟仲
安危,深有可虑。听众箭手说到云夫人时,本还想着询问些前事以解心中所惑,
可转瞬又将其忘却于心神不宁之间。

  如此忐忑反侧了半天一夜,隔天清晨,安鸿终于在郝挚陪伴下到来,身边却
不见佟仲身影。陆大安一个箭步窜到安鸿身前,抓住他双臂急切道:「佟仲呢?
怎地未与你同来?」

  安鸿眼中血丝满布,显是多夜未眠,身上白袍也沾染泥污点点,只是神情依
旧洒然。他知陆大安心焦,也不挣脱,只微做笑意道:「我在密林东北,见到佟
仲羽箭射杀之敌。循着脚印追去不远,却在一条小溪旁断了痕迹。我以小溪为心,
寻遍方圆三十里地面,并无佟仲身影。后又在溪水浅处发现河底石头翻动,推断
佟仲定是沿河踩水而去。随着往下游寻,发现溪流汇入岷江。沿着岷江夹岸寻了
五十里,却再无踪迹了。」

  随着安鸿所述入耳,陆大安双手不觉渐渐用力,待听到岷江夹岸再无踪迹,
心中一痛,手一下子松了。颓然坐倒。待不再恍惚,才发现适才安鸿臂膀犹如铁
铸,自己的手指手掌发力过猛,竟隐隐有些发痛。正觉得心中如乱麻、不知如何
处时,耳听得郝挚与安鸿说话,言中有一句「谷山等查知一件大事,急着回报将
军」,忽地猛醒自己与佟仲所历之事尚未禀与人知晓。佟仲不知生死,那消息便
只能由自己传语折翎,不然会误了佟仲大事。忙跳起身道:「我却记起,佟仲也
查知了件事要报与折将军知道的。」想起荒村中佟仲神态惊惶,言语郑重,于是
又补了句:「泼天祸事,只能说与折将军一人,且要快些。」

  郝挚等箭手闻言,齐齐往安鸿看去。安鸿点头道:「既如此事不宜迟,郝挚
带路前行,回砦将事情禀了大哥再作计较。」

  众箭手轰然应诺,熄了营火便结束上路。随着前行,山势越发陡峭;青苔聚
水,湿滑难行;雾气渐浓,连呼吸也愈发困难。夜宿林中,生火的地方也无一个,
只得啃些干粮打发。唯有谷山在安鸿以内力通夜救治后,渐渐醒转恢复是为一喜。

  又行一日宿一夜、攀艰越险后,终于在泥泞中现出一条石板小路。行之未久,
一道极其简陋的木制篱笆突兀的映入眼帘。四色旗数面插与其上,却无一人守把。
再沿路登攀许久,依险峻山势建立的一道长约二百尺的高厚砦墙屹立山中。砦墙
以石为基、以木为垒,高约两丈,垛口、角楼、正楼、闸楼一应俱无。墙体上只
简简单单起了十数个睥睨,墙下依着山势引来溪水一流作为护城。其宽逾丈,成
年男子竭力而不可越。墙的两个尽头皆是高山,所不同的是左手山峰直插如云,
巍巍然不知高矮;而右手山峰之巅约为砦墙两三倍高度,四壁平滑如镜、突出于
砦墙之前,恰似一天然敌台。

  山路角度陡斜兼石板湿滑,众人皆需抓扶路旁树木藤蔓方能站稳身形,唯安
鸿轻巧巧立在一突起的石尖之上。陆大安初至,正震惊于此天地与人工共同造就
的万夫莫开之守地而不能自已,耳听得砦墙上一人喊道:「安公子与箭营众弟兄
回来了,快开砦门!」

  吱呀呀门分左右,紧接着从门里伸出三架木梯,平平的搭在山溪两岸充作桥
梁。众人熙攘缘梯过溪,墙上喊话人见有两伤者,急带人抢下墙来接住,吩咐寻
医药治疗。安鸿上前深施一礼道:「有劳王砦主守候。郝挚与这位陆大安兄弟有
重要消息需见我大哥等人,请砦主与我同去可好?」

  那王砦主四十余岁年纪,圆圆一张喜面天生含笑,闻言虽努力正色却依然笑
容可掬:「这怎么行?报与折将军知的便是军情,我是何等腌臜人,实不配与闻!」

  安鸿微笑再行礼道:「王砦主说的是哪里话?我等困厄来投,蒙砦主恩义收
留,心中实在感激。大哥再三与我等交代,入砦便是砦中事,俱要以砦主为尊首
肯。今日消息恐是体大,正是要请砦主同去商议的,还请万勿推脱。」

  王砦主闻言甚喜,一双笑眼更是眯成弯弯一缝:「折将军真如此说?那可真
折煞小人,折煞小人!」又与安鸿客气几句,便把臂而行。

  陆大安与众箭手在后跟随,左顾右盼细细打量整个山砦。此砦皆依山所建,
层层叠叠恰如梯田。由于山势陡峭,每一层只得方圆十余丈平坦地方。居住房舍
俱是以木为料,伐过的木桩也不削平,就那样参差立在各处。砦中行进主路就穿
插在木桩群中,经年所伐木桩,偶有新枝冒出,青青翠翠拦在行走人面前,也无
人管它。

  兜兜转转,直上了层台二十有余,才到了山砦主坪。坪上场间只有一座砖石
建筑,建筑大门上方挂着块牌匾,上书「议事厅」三个篆字。此厅虽比砦中其他
屋舍略略雄伟,却也不及城中普通大户人家的中堂开阔。场左立着三根旗杆,三
面大旗分别绣着「摩天岭」、「诸葛砦」、「孟」;场右是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
岁月斑驳,无甚奇特。回首一望,砦墙及最下几层房舍已隐在云雾中,渐不可窥,
最近的一层就像被踩在脚下,需探头出去才能看见。

  安鸿与王砦主同进了议事厅去,留众人在外等候。陆大安随小种相公征战,
克西贼砦子无算,却从未见过如此险峻的砦子。正探头向下看的有些眩晕,身旁
的白小六抬手肘撞了他一下,吓得他跳步向后一窜,惹得白小六点指悄声笑他:
「厮杀汉怎地又惧水又惧高的?哎,陆大哥,我说与你知。那边大石上有神迹,
用水淋透便显「邓艾过此」四个大字。你可知邓艾是谁?」

  陆大安吃他一幢,惊得险不见了一魂三魄。此刻闻白小六发问,瞪他一眼道
:「我是粗汉,斗大字识不得三五,谁知那邓艾是什么鸟人?修桥也是他,留字
也是他,好不恼人!」

  白小六见陆大安样子,知他有些恼了,也不在意,只是推推搡搡的与他取乐。
陆大安离台阶远了,心中大定,亦知白小六是好意开解自己心中因佟仲而来的郁
结,遂也笑面还以老拳。众箭手同围拢过来凑趣,嘻嘻哈哈,好不热闹。陆大安
近些年历尽丧朋失伴苦楚,神思又飞回小种相公身旁,一时恨不得此景能常留眼
前。

  嬉闹数番,听得议事厅处脚步声响,从屋中快步行出一个三十岁许人来。那
人一张古铜色的国字脸,颌宽口阔,凤眼蚕眉,相貌并不俊俏,却带着七分肃杀
庄重,不怒自威。身挑九尺有余,披着件宽口蜀锦大氅,也遮不住蜂腰虎背中的
一团英雄气概。

  场中众箭手一见此人,纷纷整束下拜,口称将军。陆大安心道此英伟汉必是
折翎,不由的在心中喝了声彩,便也跟着众箭手拜下去。折翎跃前一步双手将陆
搀住扶稳,双目聚神注视陆眼眸、凝声道:「二弟已说与我知!陆壮士与佟仲千
里同行,多有照拂,后又独闯死地,救我一众兄弟,此恩此谊,折翎铭感五内!
请陆壮士安稳,受在下一拜!」

  折翎言罢,一揖当先,接着撩袍便拜。众箭手也一同转向陆大安,心中既感
念陆大安救助之义,亦涕零折翎待己之厚诚,遂肃颜随拜。陆大安未曾想有此一
幕,愕然呆立,脑中只是不停重复一句话:「折将军竟待我如此!」旋而才记起
当不起如此大礼,手忙脚乱的跪下,额头触地、砰砰有声,竟是对着折翎磕起头
来。多日的敬仰,心中的言语都堵在喉咙处,什么也说不出,只是不停呐呐:「
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折翎见陆大安如此,紧上前将他扶住,略运内力将他搀起。陆大安只觉得一
股劲力柔和绵软自臂上传至,身子轻飘飘如在水中浮起。抬眼见折翎含笑相视,
眸中情感清澈真挚,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沸了,此刻即便一条命送与折翎,也
是心甘情愿。白小六见一向粗豪的陆大安一张脸憋得通红,眼中隐泛泪光,不由
笑道:「陆大哥前几日谈起我家将军,不是说恨未谋英雄之面?如今见了,却只
是红着脸哭泣,莫非陆大哥心中的与英雄见面,就是这般小娘皮也似么?」

  不待陆大安羞恼,折翎早已闻言回头,狠狠瞪白小六道:「你这泼才!陆壮
士是我等恩人,你却只知口舌胡混,是否讨打?我前日在山中射了头虎,上次允
你一张虎皮,这便便宜了你!自去我耳房中寻去,回头再与你算账!」

  白小六闻言,做了个鬼脸雀跃而去。郝挚在一旁拱手喜道:「将军可射虎了?
一别半月,将军定是伤势大好?」

  折翎环望,见众箭手皆关切看来,遂展颜颔首道:「昨日开弓,已无大碍,
有劳众兄弟挂怀!谷山与李七伤势如何?林童与田力又是被何人害了性命?」

  众箭手闻言,面色皆是一黯,七嘴八舌间将谷山二人伤势大概说了。折翎细
细询问,确定性命无碍才长舒口气,就喊大家同去陪他探看二人,郝挚却往他身
后一使眼色道:「谷山等探得消息颇为紧急,陆兄弟亦有佟仲探来的大事,不好
让风大人久等。我先随大人去议事厅勾当,然后再去探二兄弟伤势不迟。」

  折翎眉宇显出丝厌恶,眉峰竖起似欲不顾而去,忽又叹气道:「所言极是!
云儿也是这般对我说。虽说此文人一贯与我等通情礼且未露酸傲之相,但毕竟久
在张枢密身侧为官,多见朝堂事,故不得不防。如今我身在西军,比不得江湖中
快意自在。也罢,大家久涉,定是乏累,你与我进议事厅通报消息,余者先散去
歇息吧!陈丹,去张罗桌酒席,议事毕,你我兄弟同与陆壮士吃酒,共谋一醉!」

  折翎言罢,对着陆大安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把住他手臂,欲与其协肩并
行。陆大安哪里肯如此,只是涨红着脸摇头摆手不允,坚执下属礼、与郝挚行在
折翎身后。折翎见陆着实惶恐尊敬,已然知晓他心意,也不多言,重重拍了拍陆
大安肩膀,称了句「好兄弟」,转身往厅里行去。

  折翎一拍一赞之下,陆大安心潮澎湃,随在折翎身后,连胸膛都挺得比平日
鼓了三分,走路姿势也颇不自然。厅前檐下,立着王砦主与一文士,被陆的走姿
逗得忍俊不禁。那文士年约四旬,眼神明动、面玉唇朱,颊上三绺殊胜髯垂在颈
前,着一白细襕衫负手而立,姿容儒雅不凡。适才二人本是随折翎出厅迎接,但
赶不上折翎脚步,到得厅前恰逢折翎一众跪拜,不好上前,遂在檐下等候。此时
见折翎近前,文士未语先笑,拱手道:「恭喜折将军又得一猛士相随!」

  折翎站定,还礼后回顾陆大安道:「多谢风大人!陆兄弟于前几日单人冲围
阵闯绝谷,救得我一众兄弟万全,乃我等恩公。得其不弃,是折翎之幸,敢不以
手足待之!」

  文士闻言,上下打量陆大安一番,肃颜缓揖道:「壮士义行,风慎敬仰!」

  陆大安还在云雾里,精神恍惚,亦不知风慎是何许人也,见其缓揖,只是点
点头傻笑几声。折翎见他粗豪不伪,也跟着哈哈大笑,笑意里倒多是喜爱。一旁
的郝挚心里却是一惊,把眼盯住了风慎暗暗思量:「文武殊途,狄武襄当年尚郁
郁而终。陆大安不知礼,怕是连累我家将军。我且盯紧些,若是这风慎面色稍有
不虞,晚些要提醒将军做个补救才好。莫要重蹈了剿宋江时折二将军受辱于张叔
夜的覆辙。」

  风慎见陆大安情状,略略一怔,继而亦捧腹道:「好一条粗豪汉子!」笑了
一通,便与折翎、王砦主作礼入厅去了。陆大安万事不知,只跟着傻笑。郝挚见
风慎不似作伪,长出口气给了陆大安一肘,抓着他同跟进厅中。

  陆大安吃郝挚一肘打醒,忙敛容入厅。厅中王砦主不肯坐主位,正与折、风
二人谦让。陆大安得空四处打量,只见厅中设施似繁实简,一团尚武精神。大门
直向前留了阔道,东西两厢地上散放着许多石锁、石担、兵器架子。三面壁上挂
的皆是刀剑,唯正北主位后挂着三幅锦绣,正中是斗大个「孟」字,左右分别为
「昭远」、「言韬」。锦绣前是个三阶石台,台上尊位摆着一张虎皮椅,台下左
右两侧设了十数个座位,矮几茶台皆无。左右上下首两张椅子皆空,左二的椅子
上坐了安鸿,右二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绝色女子。那女子正值桃李年华,腮凝新荔、
鼻腻鹅脂、明眸杏目、宜喜宜嗔,乍着眼看去只感活泼可亲,再细瞧却又庄丽无
俦。女子身着了一件月白色褙子,衣襟敞开,露出抹胸及颈下三寸许嫩肉,双手
交叠,搭在腰上黄中,神情不属,若有所思。

  女子身后,有两名状似女婢者侍立。其一金发碧眼、高鼻深目、丰乳肥臀,
腰间似束了一截黑绒裹着的硬板,将蛮腰箍的紧紧,更显一对乳球鼓胀。该女所
穿所戴亦并非中土服饰,前襟竟连胸脯也露了半个在外,比端坐女子衣着更为大
胆。另一女小巧灵秀、清丽可人,虽是做寻常婢女装扮,却挽了披帛在肩臂,别
有番风味在其中。

  陆大安虽是不迷女色,却也惊诧于那外域女子的穿着,一脸古怪地将眼光在
她身上扫来扫去。外域女子见了也不躲避,反倒将身正对了陆,故意将胸脯挺得
更高。郝挚在一旁又是一肘,悄声道:「克里斯蒂娜是云夫人身边琴师,最得夫
人心思。小心她请夫人收拾你这厮鸟,快收了你的贼眼。」

  陆大安久在小种相公身边,并非不知尊卑礼数,只是生平第一次见如此古怪
女子,这才失了分寸。郝挚所言未完,便已醒过闷来,赶忙叉手入定,只是心中
暗暗寻思:「这女子是何处人?相貌穿着古怪不说,便连名字也如此冗长奇特!」

  克里斯蒂娜见他行止,忍不住噗哧一声娇笑,惹厅内众人目光相聚。恰好此
时折翎按了王砦主在尊位,又将风慎让在右首上座,正退回左手准备坐在绝色女
子身边。见克里斯蒂娜望陆大安而笑,便对绝色女子柔声道:「云儿,这位兄弟
就是适才二弟所说的陆大安。」

  女子闻言微讶,手遮樱唇、目光中尽是敬佩感激。缓缓起身敛衽,竟是行了
个平措大礼道:「出砦兄弟俱是久随将军者,若有闪失,无异于将军断却手足。
多谢陆先生救护众家兄弟、免我将军心痛如割!请受巧云一拜!」

  巧云声音柔美婉转,带着几分慵懒却又有绕梁之清亮;语气诚挚真切,似是
能直抵听者心头。陆大安急侧了身子还施一礼,口中「不敢」连声,心中感愧不
已却无言答对。一旁随拜的克里斯蒂娜见他窘态,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那清秀
婢女却像是俱他面上刀疤丑陋,只低头行礼,并不敢看他。

  折翎见陆大安难过,遂以眼示意郝挚安顿他坐下。待陆大安在最下首微斜了
些凳子横坐,郝挚便踏步厅中肃立拱手扬声道:「缴令!」

  此言一出,厅内霎时肃穆。陆大安心道:「缴令怎可有女眷在场?」偷眼扫
去,见厅内众人俱不以为忤,便也做了锯嘴葫芦。郝挚心知自家将军从来都是与
云夫人一道听报参详,但今次多了王、风二人,不知将军何种心思,故喊出缴令
二字后便收了口,只是低头等待。

  折翎坐在下首,双手按膝、腰背笔直、目不他顾道:「报来!」

  郝挚见折翎一切如旧,不与王砦主示意也便罢了,连坐在对面的风慎也不加
理会,心中只觉不好,有心提醒却又无可奈何。不过此时也来不及细忖,紧将出
砦接应、大战密林及佟陆安救援之事简略叙了,然后便顿了一顿,不知下面的话
要如何来讲。

  厅内诸人皆凝神细听郝挚所言,巧云身后的克里斯蒂娜似是听得紧张,呼吸
间被些许津唾呛到,侧了脸捂嘴咳嗽。声音一出,厅中人竟反应各异。王砦主、
陆大安和清秀婢女置若罔闻,巧云眼中光彩略变,风慎脸上挂着玩味笑意看着巧
云,折翎、安鸿只略略蹙了蹙眉。厅中站定的郝挚面色一凝,抱着拳的指节略略
发白,将头垂得更低藏在拳后:「谷山一行,出花溪峡后便四散探听。晏虎在成
州、田力在洮州见到我西军溃兵无数,只顾抢掠百姓,官府军镇只能勉力维持局
面,却无力收拢。林队正在阶州东北夜入金狗大营,于中军帐中窥得完颜宗辅将
令,侦知金狗欲集西北全力攻神岔口、大散关,意图入蜀。谷山……」

  郝挚语略迟疑,继而含胸将抱拳双手举过头顶道:「将军恕罪!谷山在麟州
遁入麟州城,于知州府衙中寻见了折四将军可同公。老将军已被府州来人软禁,
行动不得自由。老将军言称府州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降金狗约有年余,已助
金狗劝降州县十数,只是消息尚未曾大泄……」

  郝挚言语未尽,折翎已霍地站起,戟指喝道:「你说什么?此言当真?」

  郝挚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托举过顶道:「此乃谷山带回老将军手书,事当
不假。此次花溪峡与金狗大战,内中竟有颇多宋人,武艺高超。谷山、李七为此
辈所伤,林队正为救护我等更是命丧黄泉。属下愚钝,倒有一思。此砦所处凡七
百余里,山高岭绝、道路险恶,即使本地人亦少知。花石峡口人迹罕至,若无熟
知地理者指点,怎会敌踪频现?若非府州降金,怎会在金狗队中有恁多宋人?」

  折翎闻言暴怒,大喝声「住口」,将手连袖向下一拂,方才所坐木椅竟被劲
风砸碎,木条木屑随风乱舞。气浪翻滚,波及四周,一旁就坐的巧云骇的花容失
色,以袖遮面。克里斯蒂娜和清秀婢女不约而同转过椅后,将自己身子遮在巧云
身前。木屑袭来,打得二女吃痛,清秀婢女只是拧秀眉忍耐,克里斯蒂娜却娇呼
连声,木屑飞净后还回头狠狠剜了折翎一眼。

  与闻此信,虎皮椅上的王砦主身子前倾,一双眼滴溜溜转,努力做出严肃之
态,却无奈生就笑面,看上去颇为滑稽。上首的风慎依旧正襟危坐、眯眼捻须、
若有所思。安鸿将手在身前比了几个招式,忽摆手道:「不对,那些宋人无一使
大开大壑的西北拳路。那苍髯老者虽用的是华山剑法,剑势却是轻灵飘逸、舒展
大方,毫无华山险峻之意,倒是与青城道门有些暗合。只可惜当时我救人心切,
使快剑将他杀了,不然慢慢逼迫些个,他定会使出本门招式。」

  折翎正欲开口询问当时情形,忽听得巧云一声唏嘘,于是忙转头去看。原来
巧云被一块木屑击中了手腕,经克里斯蒂娜一揉呼痛,脸上神色也略有戚戚。折
翎见状,抢前两步执手问道:「都是我不好,可很痛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巧云颊生飞霞,轻拍折翎手背,望着他摇头道:「不妨事的,先议大事才是
正经。」待折翎会意,面带不舍退开后,又对身侧二女道:「娜娜、晓月,我没
事,你们先退在一旁。」

  陆大安侧坐在门边听郝挚缴令、折翎暴怒、安鸿辩驳,心中荒村事将胸怀憋
得发胀,无奈三人言语相接,竟无插话处。此时折翎关切巧云,厅中寂静,于是
霍地站起,抱拳对折翎道:「折将军,郝挚所言我能为证!」言毕,见折翎对自
己颔首示意,刚要将荒村中佟仲所说一一道来,却听得远远传来铜锣声响。短短
几息间,已是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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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明教门徒

  王砦主闻锣声响,迟缓着站起、满面不可思议道:「传讯锣?有敌……敌攻
砦??」

  折翎乍闻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时见王砦主这等疑惑模样,胸中更是烦闷,
暗暗寻思:「这砦主做的也太不经事!敌袭示警乃砦子安危头等要务,怎好这般
犹疑?」心中虽动,面上却未变颜色,将手向外一招,扬声呼道:「魏庆!」

  陆大安听折翎呼唤,不由愕然。自见折翎起,至随郝挚入厅参见,并未发觉
有旁人在侧。此时诸人皆就坐厅中,不知将军扬手所招之人身在何处?遂转回头
四处打量。

  此时日头正好,日光自门窗缝隙射入,照的地面青砖斑斑驳驳。一灰衣精瘦
汉子自墙角暗处应声转出,也不言语,只是将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
翎吩咐。厅中诸人全似见惯不怪,除陆大安外无一惊诧。

  王砦主滴溜溜转了转眼球,忽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退回坐稳道:「诸位受惊了!
折将军也请安坐!实不相瞒,这诸葛砦山高路远、无径可循。自家父离世在下接
任砦主以来凡二十载,从未遇袭。偶有猎户误闯,也只是驱走便了,这传讯锣还
从未响过,故而错愕。想来这定是砦中哪家后生刚刚轮值,不懂规矩,见了山间
猎户便大惊小怪。」左顾右盼、呵呵干笑了几声又道:「此砦险峻无匹,纵真有
十万大军来攻,有我砦中众家弟兄守砦,怕也只落个无功而返。折将军,让魏兄
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听王砦主如此说,也不犹豫,颔首道:「魏庆,厅外候着吧!」

  魏庆行礼,转身便走。折翎将眼看了看安鸿,微微一笑。安鸿似不经意般转
头对了门口,双唇翕动,又似渴水般抿了抿嘴。魏庆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了厅
去。

  此时外间锣声渐稀,复归于无。主坪距砦墙甚远,也闻不得有什么嘈杂。自
适才响锣起,风慎便玩味的看着巧云那边,待得魏庆离去,即悠然一笑道:「王
砦主天纵英武、驭下有方;折将军久在江湖,麾下能人异士颇多。二位聚于此,
合力之下,砦栅必然稳若泰山。若只是山间猎户,何必放在心上!对了,适才这
位陆壮士还有消息要对折将军呈报哩!」

  王砦主闻风慎言大喜,一张笑面中那眉眼都拧在了一处,连称不敢当。折翎
只是淡淡一笑,对着风王二人抱拳一礼,便回身示意陆大安将消息道来。

  陆大安终于得叙话机会,于是将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见闻、妖女魅惑、佟
仲猜疑、黄绢铜印一一道来。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每一处都
讲的极细,连自己的来历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红纱妖女的样貌身段都未
放过。声若洪钟的一番话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只说的唾沫横飞,也不顾厅中听者
为何。

  折翎听到佟仲亲眼见过黄绢铜印,颜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实,
家母、佟父及府州众忠义挚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颗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陆大安
续言至绢中写因折可求筹粮劝降、功劳颇大,欲立其为中原伪主之时,胸中转作
怒火升腾。几欲脱口呵斥,因陆大安乃新归之人而强止;欲发劲力舒缓,又恐如
方才般伤及身边巧云。想到巧云时,恰巧陆大安叙到荒村妖女问及佟仲臂上丝绦,
进而淫言使二人传语于云夫人,思及入砦后巧云种种古怪,强抑的疑窦又起。数
害攻心,再难安稳,只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激荡冲突,于喉口处即将喷涌。强提口
气勉力下压,却终于难耐一口浊气牵动肺腑间战时旧创,舌根微甜、摇晃着跌坐
在石质阶台之上。

  厅中诸人见折翎呕血坐倒,俱忙忙乱乱上前搀扶探视,唯有郝挚猛然站起、
面容扭曲,却再未挪动一步。折翎觉神志恍惚,遂再提内力迫着自己回复清明,
又呕出口血后觉得烦闷大减,只剩了经脉受损后的刺痛。环视身前,风慎、安鸿
眼中俱是关切,晓月神色无比焦急,克里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丝心切也无,
只是冷冷看着。巧云紧紧挽着折翎臂膀,面色苍白、素手汗湿,一副身躯微微颤
抖。折翎见她樱唇紧抿、眼中又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炼钢成绕指柔,微微一
叹抚在她手,闭目不语。陆大安在后恐折翎晕厥,用己身做垫将他抱得紧紧。王
砦主犹在一旁高呼来人传医不止。

  王砦主见一番呼喝无人答应,自冲出去寻人,厅中一时安静下来。郝挚在原
地粗喘有顷,忽瞠目扬声道:「将军,属下尚有一事未禀!」

  折翎借力缓缓坐起,又让安鸿扶了另一条臂膀起身,哑声道:「讲!」

  安鸿见郝挚模样,料想此事干系非小,恐折翎听了再度呕血难安。正开口欲
止之时,只听郝挚含悲带怒道:「我等随将军、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嘱托,向来
俯首唯命,不敢有丝毫怠慢。田力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惶恐,故出谷不久
便因丝绦碍事,将其扯去。探听消息时,晏虎与他同行,路遇陆兄弟所言之妖女,
点住晏虎,却以淫法取了田力性命。适才听了陆兄弟所言,属下敢问将军、夫人
:这丝绦究竟何物?出砦时夫人切切叮嘱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么?若
是如此,夫人与那妖女……」

  安鸿大喝声住口,将郝挚话语打断。先深深看了巧云,继而将眼光转向折翎,
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将一旁的风慎瞟了一眼。折翎却只是定定看了看安鸿,又将
头转向巧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角。巧云听了郝挚的话,眼神散乱、一张俏
脸遍书绝望,身子由抖变僵,似是断了一切生机。待折翎手至,几滴清泪再难隐
忍,噬唇将脸面躲在折翎身后,紧紧挽住折翎再也不动。

  风慎见安鸿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振袖出手,拂了拂衣襟上那
或许有或许无的尘土,一手负于后,一手捻须悠然道:「风某本汴梁一书吏,逢
靖康之祸与家小分散,逃难在外。偶得张枢密青眼,选在左右参谋。本以为张枢
密大才,驱数十万健卒与贼战,定能扫灭胡虏,还都汴梁。富平阵前,眼见万军
戎马,方知自己书生意气,不值一哂。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历历在目。心感成
平时,使文人教化;当乱世,唯武人堪为大宋肱骨。遂弃文武相绝之念,于乱军
中追随至此,欲为将军补阙漏策万全,划谋略于一得。今日将军家事,风某本不
应与闻,奈何郝壮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罢,也罢!我大宋有折将军神
箭营如此英雄,又有陆壮士这般豪杰,何愁前耻难雪、金狗不灭!我虽不得愿,
此心亦安矣!此砦绝地,风某手无缚鸡之力,插翅难飞。我自去房中饮酒,安公
子且容我醉后再来相寻吧!」

  风慎言罢,负手便往厅外而行,长衫大袖,飘洒自如。折、安未想此文士竟
有偌大抱负,皆听得痴愣。思及其入砦来事,并无半丝文人轻武气,原来为此,
一时多有感怀。郝挚听了亦觉自己虽心伤弟兄命丧,却忒也莽撞,怒气稍减略感
愧疚。娜、晓二女只是将精神放在无言无语的巧云身上,并无他感。那陆大安却
是只听懂什么箭营神射、西军死战、将军英雄、壮士豪杰,唯唯点头不已。

  折安对视,安鸿眼光热烈、重重颔首。折翎与他心意相通,提气哑声道:「
先生且慢饮酒,晚些时候我安排了一席给陆兄弟接风,我让二弟去请先生共醉。
日后兵事尚要向先生请益,还请先生不吝教我。」

  风慎已行至门边,闻言站住,转身一揖到地,喜动颜色道:「将军终不再称
我为大人!今后但有所命,必当尽心竭力,甘效犬马!」揖罢朗声大笑出门而去,
渐行渐远。

  风慎离去,厅中气氛复萌故态,颇为尴尬。半响,安鸿拱手道:「大哥,锣
响时我传音与魏庆,嘱他去砦墙处哨探,却这许久未见回报。你适才牵动旧创,
且让嫂嫂扶了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会安排,大哥不必理会,安心将养。」
言毕,将手招了陆郝便行。

  陆大安嘱声「将军保重」,施礼随行,郝挚却踟蹰着不走。折翎翻身将巧云
搂在怀中,沉声道:「郝挚,代我好好招待陆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会给你一
个交代。」郝挚闻听,面色复杂地深施一礼,缓缓退去。

  巧云被折翎一搂,似终于得了依靠,整个人软软的倒在他的身上。可听了折
翎对郝挚的言语,心中又是一恸,欲退开独立,争奈折翎双臂环的紧,分毫挣扎
不得。巧云娇小,把脸颊耳朵恰好贴在伟岸身材的折翎胸口。听着心爱之人有力
的心跳,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巧云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间似重回了京口终定
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处所为,恐与折翎再难复归从前,花容惨淡、泣下沾
襟。

  折翎胸前被巧云泪水打湿了一小片,可他却如同不知不觉般只是紧拥着怀中
玲珑玉人。他双眼微阖、面上虽是不悲不喜,然则心中却如同倒海一般反复细忖
:「今日郝陆所说妖女丝绦之事,事涉我箭营兄弟性命,必要查问个水落石出,
不然愧对自家弟兄!今云儿闻之颜色数变、神态惊惶如斯,定是难脱干系。可细
观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难以言讲,否则她必不瞒我,强逼也是无益。这却
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旧两难。怀中巧云终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双眼抬上
来看。眸清眼明却含悲带泪,粉面桃腮只气苦无言,真真我见犹怜。折翎俯首轻
轻为其抚面拭泪,心中长叹:「罢罢罢!自我昏迷被云儿、二弟救入这砦中,所
经所历,哪处不都透着古怪?这许多都可忍住不问,何苦以这事迫云儿难做!今
日事虽是体大,可一来云儿系丝绦是为保众弟兄性命,二来云儿一向知轻重明事
理,给她些时日,她定会讲明与我知。且先解了她愁苦去,也好让她能按下心来。」

  心中有了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伤怀终难自已,只得
强翘嘴角对巧云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调的酸浆汁哩!良人素手调羹,情境美、
未饮已先醉!没来这砦子前,我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果儿一经云儿手便能调出如
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为它取得这个挂金灯的浑名!」

  巧云初止戚戚、心中犹自惴惴,但闻挂金灯三字却仍面颊红透、俏眼含羞。
悄转头看了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里斯蒂娜,粉拳轻敲下悄声道:「伤还未好
又来说这些顽笑话!此处乃议事厅,娜娜又尚在一旁,让她听了去多羞人!我先
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后再调与你喝。挂金灯的事,伤势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颜道:「全都依你!」

  巧云回笑不语,挽扶着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张脸脱开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
便敛去,侧头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晓月在一旁听着将军与自家小姐顽笑,想起二
人挂金灯时做的事,不由面红心跳。心下以为二人未因适才厅中事生芥蒂,正在
欢喜,可转瞬便瞥见小姐敛笑,遂再复怏怏。咬了咬唇角,拽醒不知神游何处的
克里斯蒂娜,紧跟巧云身后出了议事厅。

  四人转出门口不远,恰逢王砦主带着砦中那位人兽共用的大夫匆匆赶来,见
折翎行走无恙,长吁了口气将大夫挥走,又交待了几句砦栅安好的说话便往议事
厅行去。交错未远,一名砦丁气喘吁吁跑上坪来大声叫嚷道:「砦主,砦主!砍
翻的那几个带着狐尾的鬼蛮子是不是和以前闯砦的猎户一样,搭到后崖扔了?」

  折翎闻听砦丁报讯,脚步一滞,立在当场。晓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
上,险些坐倒,被克里斯蒂娜一把扶住。克里斯蒂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蛮语,进
而白了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闻砦丁言大怒,飞奔而至一脚踹在当胸,大骂道:
「混账东西,猪油蒙心了!猎户不都是被好言好语的驱走了么?你老娘教你把染
了疫的死猪死羊叫做猎户?再胡聒噪,看我不将你祭了军法!死了的鬼蛮子在哪
里?带我去看!」言毕,笑着给折翎巧云拱了拱手便一脚脚将砦丁踹了一道下坪。

  折翎复行苦笑道:「金狗远拦真是无孔不入!此阴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
竟能侦至此处!看来金狗既得陇复望蜀矣!」

  巧云闻言,知折翎心系战局,遂柔声劝解:「定是大散关正路守把的紧,金
人吃了大亏、急切不得过,方欲别出机杼四处哨探的。」

  折翎颔首,行几步怒哼一声道:「将误入猎户杀了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沦落
至与此等匪类共处!」

  巧云将头垂的低低,噤声无言。折翎话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
缓行至中坪间一排屋处,克里斯蒂娜告辞自回住所,巧云与晓月同扶折翎入了正
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云将晨起采来的酸浆果儿依旧法捣碎,就着火盆弄了温热饮子送与折翎。
折翎试试不烫,一饮而尽、将杯递与晓月道:「母亲说爹爹生前,最看不惯那些
文官不耐吃酒,却总弄些什么酸甜饮子。如今我这伤缠绵不去,竟是养成这文官
习性,爹爹若见我今时做派,定要骂的!」

  巧云闻折翎说起未曾谋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为折氏降金气闷不已,
怕他气喘伤肺,便坐在他身边以手轻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门数代英烈,
为大宋辟守西疆,与国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鉴。折家若是降了,必定朝野震动,
怎能年余间茫然不知?富平战距此时不过九月,战时郎君见了张枢密,又随在吴
经略麾下。听郎君言讲,两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时折家已叛,两位大人
又岂能容郎君在侧?」

  折翎蹙眉思索,继而颔首,俄顷又摇手道:「可陆大安所说黄绢铜印兼四叔
父手书是断断做不得假的。叔父与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荡,语声便大了些。只觉得肺腑间一阵火热,忍不住咳嗽连声。
巧云慌喊了晓月过来同为他抚胸捶背,又安顿他倚床半卧,轻声埋怨道:「伤势
本未大好,却偏要去强开弓射什么虎!今天议事厅中又……」说到此处惊觉顿口,
抬眼瞭了折翎面上无碍,才续道:「急怒攻心,牵动了旧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恸恼怒,适才在厅内及路上一直提气强忍伤患,进了屋本就
松懈下来,又喝了巧云调的热汤,此时在床上靠下,顿时觉得疲累袭来,昏昏欲
睡。听巧云在耳侧轻声细言,只觉得头眼沉沉,用手抓了巧云柔荑慵懒道:「将
体不安,军心难稳,战局如何,实在忧心。我若不是强撑,让他们出砦打探消息
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枪外创,却不知怎地伤了肺脉,缠绵难去,这要将养到几时?」

  巧云宽慰了几句,见他精神难振,便熟门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为他掖好被
角,坐在床边看着他的脸发怔。不一时,折翎微鼾。巧云将手探在被中抓着他的
大手,默默垂泪。一旁侍立的晓月见状,忙拈手帕出来为巧云拭泪。巧云吃她一
惊,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晓月在一旁面露关切,伸手连续比了几个手势。巧云看后答道:「我知廿三
郎身子壮健,定会好转。只是他自昏迷中醒来已三月有余,此间事需再瞒不得。
他越是一味疼爱我、将言语憋着只字不问,我这心中越是煎熬。」

  晓月将眼眨了眨,又比了些手势。巧云幽幽一叹,想将晓月让在床边坐下,
晓月扭捏着不肯。巧云只好执了她的手,回头望折翎道:「若你是我,当怎么选
呢?我多希望自己只是民间柴门之女,如此便能心无旁骛、随这冤家白首一生,
胜似此时自处两难。」

  晓月闻言,似是颇为激动,头摇的拨浪鼓也似,耳珠处垂的坠饰叮当作响。
一双小手飞快在胸前比划,甚是急促。巧云看了,先是一怔,继而莞尔,后神色
转愧道:「我自十四岁离蜀便身在倡家,决意委身将军时却仍是完璧,那时他虽
不在意我身,却仍是惊喜万端。我言讲之民间柴门女,与此无关。京口满城都知
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不就是熄烛么?每有宾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
烛,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礼,只是瞒了你。唉,瞒!自记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
欺瞒。瞒了你,瞒了红玉姐姐,瞒了廿三郎,甚至瞒了自己。知我实情的人我不
喜欢,我喜欢的人却不能告之以实,呵呵……呵呵……」

  听巧云苦笑,见她面上酸涩,晓月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头,眉心蹙成一个好看
的川字。半响,才又迟疑的比划了几下。巧云点头道:「你现在才发觉我身边来
往的人都奇奇怪怪么?傻丫头!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诸葛砦也不是寻常
匪砦。这等谎话,你这丫头都看的出来,何况廿三郎和他身边弟兄?那……」

  巧云正说话间,窗棂处被一物击打,发出突地一声轻响。巧云变色止言,胡
乱将脸上残泪抹了抹,吩咐了晓月照看折翎,便迈步出门。

  房外四顾无人,巧云也不惊诧,整了整衣饰转左直行,过了耳房向后一兜,
杂草短树中现出一条荒凉小径。巧云路途极熟,袅袅婷婷行的虽缓却无丝毫滞碍
思索。百数十步后,小径因许久无人行走而变得时断时续,巧云却总能寻得确实、
沿路直趋。走了许久,转过几棵合抱大木,一小块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场映入眼帘。
场左场右皆是山间大木,场后是万丈悬崖,场中央一人拈花侧身而立,金发飘飘,
波涛汹涌,高鼻深目,正是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见巧云前来,既不行礼、也不回身,将野花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道
:「好香!」声音清脆,字正腔圆,竟是一丝番腔也无。

  巧云在离她三步处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蔑眼斜睨道:「云夫人岂不是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明
教与贵门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聪颖,该是有决断了吧?」

  巧云身子微微一颤,面上却丝毫不改冷峻,侧首道:「那只是金人远拦,想
是偶然探至此处。完颜宗辅尚未传书,此刻便行事,为时尚早!」

  克里斯蒂娜闻言以手加唇,虚做了呵欠道:「哼~ 尚早?云夫人,看在你我
相识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劝你一劝。贵门百年所愿,成败皆在此一举;夫人情势,
若箭在弦,切莫为了儿女私情误却大业!」

  巧云双手交叠,在胸口交握的紧紧,眼帘低垂、抿唇不语。

  克里斯蒂娜瞥见巧云情形,弃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处动了夫人心弦,
使得夫人迷了关窍?那人粗鄙,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更是不解风情,又兼族弃身
败,若在我法兰克亦或波斯教坛,只索做一粗使常奴罢了。夫人眼光,着实让娜
娜不屑!」

  巧云闻言大怒,清咤道:「住口!」

  克里斯蒂娜恍若未闻,自顾自道:「若要我说,怕只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
根粗大,若马似驴,让夫人在床第之间欲仙欲死、食髓知味,这才难舍难弃的吧!」

  巧云羞恼,满面红霞直飞到颈子根处,银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
指克里斯蒂娜肩侧胸前。克里斯蒂娜呵呵娇笑,身子一拧化掌为刀斜斜切向巧云
手腕。巧云含忿出手、料敌不足,见克里斯蒂娜有备,大骇变招,趁指出未老,
欺身前冲环臂往扣克里斯蒂娜脉门。克里斯蒂娜笑容不减,掌刀倏退,险以毫厘
避开巧云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云手背。巧云手背与克里斯蒂娜手心一贴,
未等沾实便游鱼般滑去,缘着克里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里斯蒂娜顺势将手
肘抬高过顶,巧云收势不及,空拿在克里斯蒂娜腋下。克里斯蒂娜团身进步,另
一只手趁着巧云空门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软肉之上,紧接着变爪为掌,向前一
震。巧云嘤咛一声,捂胸踉跄退却,站在几步开外,羞面怒视。

  二人这几下交手兔起鹘落,自巧云暴起至羞痛退立不过瞬息之间。巧云身姿
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内力不佳;兼之克里斯蒂娜招式奇诡,非中原正路,终吃
了大亏。克里斯蒂娜将抓了巧云胸肉的那只纤手如适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细嗅,
玩味挑视道:「只见过夫人在恩客间左右逢源、听得夫人在榻间呼喊的靡靡浪荡,
不曾想连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后人,果然名不虚传。夫人得先祖天
资,又有这娇身软肉,思何种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着折翎这根棒槌!」

  巧云见克里斯蒂娜游刃有余,知敌她不过,听她淫语羞辱也不再出手,只揉
胸恨恨道:「家传芙蓉擒拿手曼妙奇丽,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岂是你这夷族可料?
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纵之才,乃世间英雄。又怎是你这番女能知?」

  克里斯蒂娜闻言变色,怒视巧云,亦恨恨道:「英雄?只知买内奸、施偷袭、
放暗箭者也可称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话!若不是死折翎与泼韩五以此无耻之法袭
了帮源石洞,我明教怎会败退淳安?可怜十三郎一世英雄,却毁于宵小之手!」

  巧云面露讶异道:「你称方腊为十三郎?你和他……」

  克里斯蒂娜自知语失却浑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云定定心神,收了惊诧,不屑道:「亏你犹自傲!明教与我门盟誓共取天
下,分而治之。可谁知方腊得势,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断脔官吏、探其肺肠、
备尽楚毒、以偿旧怨。在杭州更是纵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红。民
心皆变,沸反盈天,坏了所谋大事。此等残暴无智之徒,你却称之为英雄?」

  克里斯蒂娜闻言不喜,抢白道:「称圣公,设六等偏裨,拥六州五十二县,
控虎贲十数万,怎不是英雄?」

  巧云正色凝视道:「英雄者,当侠骨柔肠,为国为民,智勇无俦。廿三郎与
五哥涉险用命、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腊一魔王耳,合该就死,尚能解
民之倒悬!」

  克里斯蒂娜柳眉倒竖、再不分说,飞身便是一脚向巧云踏来。巧云闪身躲过,
脚下一蹬向侧旋飞,不欲与她纠缠。克里斯蒂娜冷笑一声,如影随行般赶上巧云
缠斗在一处。巧云技不如人,初时尚能抵挡还击,十数合后便已左支右绌、险象
环生。又三五合,一个躲闪不及,被克里斯蒂娜脚尖踢中阴谷、梁丘两穴,左腿
一麻,颓然倒地。克里斯蒂娜俯身点了她几处穴道,举手想扇她耳光,想了想却
又狠狠将手放下,于草中寻了根木棍,将来向巧云背臀间乱打。

  克里斯蒂娜打了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鸿杀了的四师公为我十三郎筹措
粮草,你这贱人在先得月为我十三郎收集往来消息,那时我在你左右,怎未听你
说十三郎坏话?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养了折翎那贼人在自家砦中,
便来编造恶言侮他!」

  巧云本只咬牙苦忍、不发一声,听到克里斯蒂娜说话,忍不住闪出泪花道:
「你胡说什么?我四师公好的很,怎会丧命?」

  克里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这贱人不但会骗人,还颇能自欺哦!安鸿
他们说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师公,你怎会忍不住在议事厅众人前唏嘘?若不是我见
机快,按了你身上青紫为你遮掩,你便将事泄与人前了!你门派对我明教不住,
你这贱人亦对我不住!」言毕,举手便要再打。忽听得耳后生风,急一闪身让开,
一颗虎头擦肩而过,劲力十足。

  克里斯蒂娜回身以木棍为剑,捏了个诀蓄而不发,向虎头来处观瞧。只见一
褐衣汉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远,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剥虎皮的白
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后窗瞧见巧云绕屋踏上荒径,半是担心半是好奇的尾随而至,
不想听到这一段秘辛。在惊诧莫名中强回过神来,却见克里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
云。昔日夫人恩义尚在心间,也顾不得适才耳中的震惊,便将忘记放在房中的手
中虎头丢了过去,以解困厄。此刻见克里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
「你这菜魔番奴,休得伤害我……我家夫人!」

  克里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听到了多少?」

  白小六面带犹疑,语声却斩钉截铁:「你们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腊处
便未曾见过你这番奴。此间事我会禀明将军,那时他自有定夺。眼下我只知你虐
打我家夫人,我便与你拼命!」

  克里斯蒂娜闻言冷哼道:「原来又是一个十三郎帐前的叛主奸贼!」话音刚
起,人随声动,话音落时已飞跃数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
个地滚,避过棍子欺进克里斯蒂娜身边,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稳准狠辣。克里
斯蒂娜未曾预料,却也毫不慌张,蛮腰水蛇般一扭,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堪堪避开,
继而回棍疾刺,与白小六战在一处。

  巧云委顿在一旁听了白小六言语、看两人接招换式,心中天人交战,痛苦比
身上棍痕更甚。一时盼着白小六能一刀将克里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为其所迫
;一时又希望克里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与克里斯蒂娜的这一番对话勿需传进
折翎之耳。思来想去亦无两全之法,只盼着这一交手便永无停歇,就这么僵持到
石烂海枯。

  巧云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处在她身后,只听得呼喝连声、金木相交,却
不知胜负如何。好在克里斯蒂娜点穴时手下留了劲力,此时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
动弹。未几,手脚便恢复了些许,已可缓缓活动,颈子亦可微转。有意回头去看,
但心中两难却如一块大石,压的她不敢稍动。

  又数息,巧云听身后白小六闷哼一声,接着便是克里斯蒂娜娇笑传来。继而,
衣袂破风之声由远及近,一个身躯在身上空中飞过,跌落在崖边不远。巧云努力
转头去看,只见白小六躺在那处双眼紧闭、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云心中大恸,挣扎着向白小六匍匐。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一个纵掠跳到
她身边,负手于后随她前行,口中戏谑道:「怎么?心痛了?养了折翎尚嫌不足?
思念恩客如云的日子?这个奸贼也是你的面首么?」

  巧云心中忿怒,却只是咬牙不语。克里斯蒂娜见她无声,也不再言语,只在
一旁讪笑。看看巧云行将触到白小六,便赶上前起脚将白小六往远挑出几尺,又
将触到,再挑出几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万丈崖边,被摔得略有醒转,眼
虽仍闭,口中却呻吟有声。

  巧云听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复见他危险,又是一怒,侧头瞠
目问道:「你待如何?」

  克里斯蒂娜闻言大笑,颤的乳波泛浪,半响方止住笑意,走上几步脚尖一挑,
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边白小六被她脚尖一挑,整个人便向崖下滚去。巧云见状凄呼一声,尽全
身力前跃,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硕魁梧,身躯颇重。巧云穴道血
液未活,酸软无力。二人连在一处,缓缓向崖下搓滑,崖边土石簌簌而落,跌破
云雾而无踪。所幸崖边有一石突起,巧云回脚相勾,免却二人如土石之运。即便
如此,也只是僵持局面,欲得上崖,万万不能。

  巧云切齿强撑,终究无法得脱。无奈回头颤声求恳道:「娜娜,助我将他拉
上来。你所说之事,我……我答应就是!」

  克里斯蒂娜闻言失笑,将身跪踞在崖边,附云耳轻声道:「拉他上来作甚?
让他将你我之秘说与折翎么?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给折翎下毒,害他
缠绵病榻、数月难起的事讲给他,托他一并告知可好?」

  巧云闻言大骇,心头巨震,手中一松,回神再抓,早已无物。虽只一息间事,
可白小六已飞速下坠,入云无踪。巧云怔怔望着崖间浓雾,眸中无采、唇失流朱、
双手颤栗,怅怅然流下泪来。

  克里斯蒂娜见状假叹了口气道:「哎呀,你因何松了手?莫非心中有鬼么?
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个箭营兄弟了!夫人,你说若是折翎知晓,会如何待你呢?」

  巧云气极,奋余力纵身而起,一拳轰向克里斯蒂娜面门。克里斯蒂娜早料到
如此,与巧云一同纵起身,旋身一闪。巧云股间无力,立不住身子,顺着拳力径
直往崖下扑去。克里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进右手退扯着巧云衣袖借力将其自崖
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场中。

  巧云坐在场中,心中痛悔却又无可奈何,只是嘤嘤哭泣。克里斯蒂娜也不言
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云泣久,忽抬头怒视克里斯蒂娜问道:「我给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里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许伎俩,能瞒得过谁去?」

  巧云不舍追问:「那药草性热味苦,我从来都是亲手下在酸浆汁中,以其酸
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家也不易察觉。每次熬制,我皆加意留心身侧;廿三郎发药
性睡后,杯皿俱是我与晓月自洗。你定无从侦知!」

  克里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无耻!我教得势时,
便约平分天下;见我教失势,又只肯以国教为饵,诱我教助你等复国。我教为你
等搭上金帝完颜晟,你等却又将我教抛却,独与金人谋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边
安插眼线亲信,怎能保我教来日之位?你等无耻之徒以为隐蔽行事,在我教眼中,
不过小丑跳梁罢了!」

  巧云闻言,全身一颤,自顾自道:「身边?晓月!」

  克里斯蒂娜眼波流转,笑而不语。

  巧云颤声:「她目不识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装?」

  克里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云神色颓然道:「五年前雪夜中,她在路边冻饿将死,我说服四师公将她
收留……都是假的?那时她才十一岁,你们明教好狠的心肠!」

  克里斯蒂娜大笑,却没有接话,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难仿当
年邓艾灭蜀故事。这折翎……你到底何时下手杀他?」

  巧云气苦而惊,悲声道:「廿三郎与我恩深情重,相许白头,我……我怎会
杀他?当日我并不知你明教与我门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议,不然我绝不会带
他来此!我喂他微毒,只是想让他避居此地将养,不理山外事,却不是想害他!」

  克里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爱之人喂毒数月,还会信你
么?他待那些所谓兄弟,一向假仁假义地视同手足,若是知道你门杀了其中两人,
又知你今日在这崖前松手不救,他又会如何待你?」

  巧云闻其语,怔而不言,面上颜色几变,一双手在身侧握紧散开,数度往复。
终缓缓起身,长叹顿足喝一声:「好!我去杀他!」

  话音刚落,场左大木后灌木丛中一丛枝叶忽猛地一下摇晃,沙沙作响。巧云
色变,克里斯蒂娜清咤出口:「何人偷听?出来受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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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阴错阳差

  灌木丛中又是一连串枝叶晃动,沙沙杂杂由远及近。两只松鼠彼此追逐,嬉
戏而出,见了场中的克巧二女,吃惊地左右分散、窜回林中。

  克里斯蒂娜见状失笑,回顾巧云道:「那我等夫人的好消息!时日不多,还
望夫人加紧动作。若需一臂相助,切莫忘记娜娜就在房中苦等。」

  巧云恍若未闻,垂首无语。克里斯蒂娜也不顾管,上前挽起巧云臂弯道:「
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夫人一道回去,娜娜将房中存的我教上好药粉与夫人涂抹些,
免得在细肉上落下疤痕,惹恩客不悦。」

  巧云自知敌克里斯蒂娜不过,又有把柄落在人手,索徒报怒目,却是无可奈
何、被她拉拽着去了。

  二女离去未久,适才晃动的灌木丛中便闪出一人来。摇摆摆腿血未顺,惊恐
恐面色青白,翠生生婢衫如旧,空荡荡披帛已无。一手扶木,另一手使粉拳捶腿
活血,正是侍婢晓月。她面露难色、眼光灵转、心有所思。但将适才听得的消息
在识海中咂摸了数十遍,仍是无计可施。

  今日晓月见自家小姐神情苦楚、语焉非常,心中本就担起了一份心事。待巧
云走后出门泼水,恰又见白小六手提尖刀一路蹑踪潜随,心下惊惧大骇。曳金莲
勉强跟到此处,正撞到平日里与自己最为相善的娜娜姐从琴师变作恶狼、将小姐
痛打,紧接着又目睹白小六命丧悬崖,这一副不禁风的身子更是六神无主、摇摇
欲坠。待听得克里斯蒂娜言小姐喂将军以毒、再诬自己为间,至最末巧云喝出欲
杀折翎,当即立足不稳、一跤跌倒。虽幸得那两只松鼠嬉闹而逃过一劫,但心中
所担却有增无减。思来想去,怎也思不出为何谷中熟悉之人皆不是本来面孔。只
觉得自家小姐与将军情笃,不会痛下杀手;转念再想,却又觉得小姐呼喝时神色
并不似自己初入谷时那般不愿。

  晓月虽自幼被巧云拾入倡家、未得读书识字,但闲时却在茶厅中听多了说书
艺人讲的英雄故事,其中关窍,被她深深记牢。在京口随小姐初遇折翎、韩世忠
时,一颗稚嫩女儿心,便已被这两个剿乱匪英雄塞了个满满。后来巧云随了折翎,
晓月日夜在二人身边侍候,遂将这一副心神皆许在了折翎身上。因觉得折翎与对
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小姐实乃天作之合,故此把这心事压下,却少不得夜夜痛苦难
过。如今见到听到这般情势,真是左右两难,站在那里思量不定:「自家一身一
命全是小姐所赐,莫非真的要舍了与小姐,助她取了将军性命?可自家虽不懂何
为家国战事,但金人凶悍残忍却是在富平至此间路上亲见了的。将军英武豪迈,
与此等恶人对抗,定是大大好事。自己若是任小姐害了他,那便是大大的不对。
更何况每每夜梦与将军分离,自己尚要泪湿头枕,将军若是死了,怕是我也只有
随他死去方得快意。我死,小姐又该谁来服侍?」究竟如何是好,怎也踟蹰难决。

  晓月恍惚思索间,不自觉的行了些步,脚下被硬物一硌,醒过神来。低头去
看,却是方才白小六与克里斯蒂娜打斗时落在此处的牛耳尖刀。晓月一眼扫去,
见刃口已缺、刃上血迹斑斑,骇的一颗心咚咚直跳。思及克里斯蒂娜居然会武,
心下更是骇然。转念一想,将军武艺高强,自家小姐貌似只是善舞,连克里斯蒂
娜都舞不倒,未必能是将军对手,倏忽间心里轻了许多。长吁一口气,方欲展颜,
却又惦起那平日里最喜与自己诙谐的白小六。念及往日顽笑音貌犹在,如今天人
永隔;又想到他方才回护小姐义举,遂眼眶一红,垂泪欲滴。矮身将地上尖刀颤
巍巍拾起,用丝帕包了揣在袖中,心中又怀了将不将此事告与将军的两难愁眉离
去。

  行之未久,转出林木,再复行行,终出得小径,兜过耳房。自家屋在左近前,
克里斯蒂娜居所在右遥望。晓月惧自己小姐与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适才入谷偷听,
遂沿着耳房窗根潜行,欲悄然回房。刚行到正厅廊下,忽闻克里斯蒂娜房中一女
娇声呼痛。其声虽极力压抑,却瞒不过晓月灵耳。晓月辨出自家小姐,心中担忧
远过惊惧,咬紧牙踮了脚便往克居蹑足摸去。

  看看将近,忽一阵风来,客居墙面竟为之飘动。晓月一怔,凝神观望,见一
灰青衣文士正贴壁纹丝不动,把一双眼由窗纸小洞向内窥视。那人衣料颜色与筑
基青石颇为相近,发色又褐如窗木,若无风来竟是瞒过了晓月之目。晓月吃那人
一惊,险些叫出声来。矮身细瞧,窥视人乃是议事厅中言语堂皇、飘洒而去的风
慎。晓月记起在厅中时,小姐、将军与安鸿公子对风慎自白后的态度神情,心下
稍安,寻思道:「风大人得小姐、将军敬重,自是极好之人。他定是知晓了娜娜
姐身份,故此来保护我家小姐周全。既得他在此,我心可安。切回去顾着将军方
是正经,也免得小姐回房寻我不见,更生事端。」

  晓月思毕,恐自己坏了风慎护巧云之事,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静悄悄原路退
回房去,却不知窗边风慎正看得瞠目生唾、涎水欲滴,方才厅中的凛然大义哪还
有一丝一毫留在面上?

  屋内设施简陋,只二椅一桌一胡床,再无他物。风慎视线无阻,直勾勾落在
俯卧胡床、连臀瓣都露出半个的无缕美背之上,再难暂离。克里斯蒂娜坐在床侧,
右手拿一青瓷细口小瓶,左手沾了些药粉,用些许清水调成糊一点点敷在巧云伤
处。

  克里斯蒂娜在谷中虽是含忿出手,但手下却是留了轻重。巧云背臀间横七竖
八皆是红印,却只有两三处损了皮肉,其他地方只是泛红。室间二人虽俱是女子,
但巧云一生只曾与折翎赤裸相见,故此时裸背露臀颇为羞怯,一张脸红布般不说,
便是连肩胛也晕红了些许,更添美背娇嫩。克里斯蒂娜一向误以为她恩客无数,
因此心中以为巧云假作此态而不屑,故意拿她耍乐。手劲似轻实重,每逢腰间酸
软穴道便出力按摩,直弄得巧云心中烦乱、股间痒麻。巧云暗自忍耐,却难敌克
里斯蒂娜素手再三,终于娇喘出声。

  克里斯蒂娜今日弑背主、逼巧云,大获全胜、心情极佳,闻声调笑道:「夫
人,娜娜手法比你那些恩客如何?可曾令夫人之幽谷山涧现于林间?」

  巧云连番造劫,心情沉痛,却碍于武艺只得忍耐。暂时将杀廿三郎事虚应下
来,心中却暗有定计,欲杀克女而后快,遂小忍大谋、自出谷起唯闷声不语。此
时闻克里斯蒂娜淫语亵调,气愤难耐,一呼一吸间颇不平顺,压在身下的浑圆乳
丘时隐时露。窗外风慎一眼瞥见,不自觉的把头脸向着窗子靠近了些许。微风吹
拂,颌下几根长髯在窗纸上轻轻划过,尚不自知。

  克里斯蒂娜耳尖微耸,寻思着折翎高卧、安鸿磊落、风慎潇洒、王砦主怯懦、
魏庆去远,定是砦中兵丁或家眷偶过偷窥。料情形已定、心下又起了戏谑,将手
在巧云臀瓣上各揉了几揉,又在离开时把食中二指在她股沟间一撑一探,指尖剩
余药糊皆留于其后庭,倏忽而去。

  巧云吃她二指调戏,只觉得后庭先是一阵清凉,紧接便是由外及内的火辣,
谷道间似有便意却又无法宣泄。急收紧了檀色花瓣,却将那股火辣挤得更往里延,
透过薄薄的壁间细肉往曲径通幽处发散过去。火辣透壁,化作丝丝热浪,一点点
在内中晕化开来,如水雾般将通幽内笼住,直无处派遣。巧云无奈,将臀股在胡
床上磨来蹭去,只求热浪早逝,还复平常。克里斯蒂娜见她情状,也不答话,美
目往窗外一瞟,起身一掌击在巧云臀瓣上一道红痕处,做啪一声响,只打的那臀
肉荡洒洒如风过柳,汹涌涌似浪击舟。

  巧云心中股间本就被那热流冲的堤塌坝倒,此时生生受了克里斯蒂娜这一记,
再也难以抵挡。腿间一松,几弯清冽甘泉自曲径中汩汩流出,没了芳茅草,湿了
小亵襦。

  克里斯蒂娜见榻上那玉人江潮涌动、水打沙滩,自己也有些心旌摇晃。记得
当年与方十三颠鸾倒凤时,自己恰恰也似这般,遂不自觉夹紧了双腿。转回神惊
觉心下竟是动了蛰伏许久的红鸾,不由自嘲般嗤地笑了出声。巧云以为克里斯蒂
娜取笑于己,虽羞惭气恼却又委实舒爽,颊泛桃红、回首怒目,可那怒中却怎么
都蕴着小半春意,浓醇难散。克里斯蒂娜见巧云此时将身正对了外间人所窥那窗,
整个酥胸都被人看了去,心中快活,眉眼间尽是得意,在那里对着巧云挑眉戏笑。
巧云见她模样,方悟自己酥胸全露,赶忙一个翻身以背相对,不迭将床内放着的
外袍悉索穿上。只是衣衫易裹、溪水难退,股间仍是一片粘滑。

  克里斯蒂娜不管巧云模样,只是凝神细听,得襟袖相擦之声几数。以为偷窥
者远遁,正思追或不追间,又闻那声绕行房侧停在房后,竟是站住不走。克里斯
蒂娜游眸转念,知来者必有事相商,却不知是何人。遂轻笑道:「夫人,娜娜的
手法如何?可让夫人满意了?如若夫人愿得意满,那就请夫人回房,善谋适才应
我之事。」顿了一顿又冷面森然嘱道:「切莫让娜娜等得太过心焦!」

  巧云整衣已毕,下胡床立足不稳,身形一晃,扶床语带寒霜道:「谨遵所命,
不敢有违!几日之内,必有所报!」

  克里斯蒂娜也不在意,侧身让出门口,笑面一福、扣手无言。待巧云摆裙碎
步去远,抬手在后窗三扣,微微扬声道:「贵客窥之已久,怎又吝于一见?」

  房外先是无声,继而轻笑一叹,脚步踢踏声响,由后转前。风慎进门,当头
一揖道:「娜娜姑娘好强的耳力!风慎佩服!」

  克里斯蒂娜见窥者是他,愕然一怔。想起他在议事厅中那番正直飘洒,忍不
住咯咯娇笑,双乳乱摇,待风慎直了双眼,方启唇问道:「好看么?」

  风慎被问的尴尬,斟酌嗫喏道:「娜娜姑娘风华绝代,自是……自是美艳不
可方物。风某唐突,还请姑娘宽宥则个!」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我说的是云夫人的臀背酥胸!适才不是全被风大人窥
了个确实么?」

  风慎闻言略略一顿、随即恍然,正襟捋髯笑道:「那巧云美仪容、端行止、
肤嫩若水、足俏如莲,惜哉落入一武夫之手,恰似珠玉蒙尘。风某既得机,自要
赏玩一番,方才快意。娜娜姑娘冰雪聪明,仗义出手相助,一解风某慕美之心。
在下谢过!」言罢,又是一揖。继而起身,笑面不语。

  克里斯蒂娜未曾料想风慎无耻的如此直率,蹙眉横瞥道:「不过京口倡家一
红倌人,值的你一位朝堂大人如此么?」

  风慎捻须闭眼陶醉道:「待人接物落落大方,言语礼数滴水不漏。哪里有足
不出户、大家闺秀若巧云者,将身边各色人等梳拢的熨帖顺服、甘为效死?我想
她来历必不寻常,可不想竟是如此?这倒说得通了!有劳娜娜姑娘解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镇定自若,吃了一惊,久久凝视,暗暗思量:「此人一改
众人前惺惺之态,言语间又对巧云多有不敬,我宋语流利似也在其意料之中,莫
非确有所悟?」捏了粉拳在身侧暗暗戒备,又想:「不对!此人乃宋廷一吏,在
厅中何等慷慨激昂。怕是看破了我等行事,伙了折翎安鸿前来探我口风。不如杀
了丢在小谷中那崖下,一了百了。」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定定看着自己,只是捏拳不语,以为自己料错了巧云与她
的从属关系,方才所言惹她不快,遂呵呵笑着试探几句:「娜娜姑娘所谋者大,
风慎数月来也略略猜到几分。折翎安鸿一众顽固不化,恐为姑娘途中挡路大石。
风某自问胸中有些韬略,在朝中及张枢密处亦有些人情薄面在。姑娘若是与我一
同谋事,必可收折翎安鸿为己用,于大潮中左右逢源,事半而功倍。」

  克里斯蒂娜心中计议方定,便听了风慎这番言语,遂媚媚一笑,面上开了朵
牡丹也似。向前趋了几步挨到风慎身边、暗蓄内劲,以一手抚其背、另一手搭于
其胸前捻了几根胡须把玩道:「风大人有何计较,不妨说与娜娜知道。」

  克里斯蒂娜高挑,一张吹弹可破的脸蛋正与风慎眼光平齐。风慎看着咫尺内
这张宜喜宜嗔的俏脸,鼻尖皆是女子香气,飘飘然万般魂与,茫然不知自己前胸
后心诸处穴道皆已受制于人。色眼亵声道:「娜娜姑娘比那巧云也是不遑多让,
真乃世间尤物!如此娇艳女子,谁知竟是此险砦之主?在下虽早已看出那王砦主
万事不得做主,但若不是今日议事厅中王砦主遇事只将一双眼向巧云那边请示,
而巧云适才又定是犯错被娜娜姑娘责打,风某心中亦是不能定计!」

  克里斯蒂娜听得风慎所言有差,心中略定、劲力不收,启朱唇轻轻问了声:
「哦?」

  风慎自以为得计,洋洋得意,假作捻须却试探着触了触克里斯蒂娜圆润指尖,
故作悠然道:「金人势大,打得我我大宋皇室北狩,国事难振。张枢密集西军能
战之卒四十万,依旧败军失地、不可收拾。上至官吏下至走卒,俱是人心惶惶,
以为国祚难保。娜娜姑娘本就是异族英雌,虽与金人分属不同,但毕竟较宋人亲
厚些个。今日闻金人已至砦口,姑娘意欲举砦降金乃是自然。只是如今我大宋西
有巴蜀之险,南存江南天堑,尚有半壁河山。宋金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暂缓降金,且与他虚以委蛇。待风某下山寻得张枢密,
保姑娘在山中抗敌,乞遣兵援。张枢密英武节义,定然派大军来砦。折翎、安鸿
之辈皆受宋军约束,自会随军苦战,无暇顾及姑娘。那时,你我二人便可从中取
利。金胜、入蜀,则降金;宋胜、复陕,则归宋。此计足可保诸葛砦于此乱世屹
立不倒,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在江南曾遭大变,女子玲珑内最恨背主求荣、豺狐肺心之人。此
时听风慎洋洋洒洒一番阔论,只恨的娇躯颤抖、牙根发痒,全忘却了发论者立论
之初便尽皆是错。风慎趁说话间已将克里斯蒂娜的修长美手整个抓在手中抚弄,
此时见她情状,还道已被自己说话、手法打动,遂喜不自胜的眯起眼一面摇头晃
脑,一面用双手揉捏起那只嫩滑柔荑。

  克里斯蒂娜气恼间忘却了手所在处,待醒觉时已被风慎抓了个圆满。此时见
他得寸进尺,心中虽是一阵厌烦,久未与男子有过接触的身子却淡淡透了些情愿。
将被抓的手反往风慎怀内送了送当做临死时的甜头,另一只手在他身后撮掌成刀、
冷哼一声问道:「你是大宋臣子,自当食禄担忧,怎敢起了背主降金的念头?简
直猪狗不如!」

  克里斯蒂娜语罢,便欲一掌劈下,取了风慎性命。不料风慎闻言,握柔荑不
舍,放声大笑,声震屋瓦。克里斯蒂娜将手缓了缓,喝问:「有何好笑?」

  风慎抚手悠然道:「娜娜姑娘,风某来寻你说话,乃是一片挚诚,姑娘何必
出此言试探?看姑娘面貌,虽是远北狄而近西胡,但与中土总是不亲切,又何来
这种愚忠之念?风某身为宋臣,尚知良禽择木。人生在世,得保富贵权势方为正
经。风某若不是被折翎那武夫裹挟至此绝地,早已奔府州寻那折可求去了。明大
势、识时务,智者所为也!风某不过天地一刍狗,宋臣金臣有何所谓?金人得势,
又有我这等士人归附,取天下也容易些个!宋人收复,又有我这等士人襄助,振
中兴也简单许多!此正我辈待价而沽之时,风某怎会如此愚钝?我之言语,亦与
娜娜姑娘此时相同,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一旁静听风慎所言,怒极而笑,正欲劈掌切下、断其颈骨,却恰
恰听到其宋金两立、待价而沽之语,不由心中一动。心中暗忖道:「我明教自十
三郎事败已然势微,且为宋廷所不容。与蜀中孟门所议复国后为国教之事,虽得
金人相助,却依旧渺茫。倒是往见完颜宗辅时,曾谈及我教教义,为其所喜。我
教欲重兴,无论从孟从金,恐皆与金人脱不得干系。此人虽卑鄙,却有其所用处。
无论放诸金宋,皆对我教有利。且先放他去,待我教事成,寻而杀之不晚。」

  风慎见克里斯蒂娜既不做声、又不抽手,更确实了心中所想,色眯眯地在她
手上亲了一口道:「再说,风某这具皮囊还颇具卖相!犹记当年在汴京,夜深灯
火上樊楼之时,也是众佳人座上一风流俊逸。一众佳人中,多有以得了风诗为荣
的。娜娜姑娘若是有心,风某就在这房中为你吟诗一首,如何?」

  克里斯蒂娜久前看巧云被自己佻的情动,心中勾起旧情,本就难耐。适才欲
杀风慎时又与他挨近,素手被捉、男子气息灌入鼻腔,身子又多了些扭捏。此时
虽是被风慎这一段自怜自恋之语惊得瞠目结舌,但手背被风慎髭须划得酥痒,这
久旷之身内也是情欲渐起。急喘息几口,欲与风慎消磨一番,却又实恨他卑鄙下
流。忽记起先得月中曾见一事,眼波流转,谑意大起,计上心头,将整个身子贴
上去娇声道:「原来风大人会作诗么?」

  风慎由臂膀处感受到克里斯蒂娜动人波涛,色授魂予道:「那是自然!」

  克里斯蒂娜媚态大起,柔声再道:「娜娜若是与风大人在此春宵一度,大人
可否以一长诗道尽其中风流快活,纤毫不漏呢?」

  风慎只感小腹似火,猛转身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搂在怀中,淫笑道:「嘿嘿,
那要看娜娜姑娘与我交融至何等境地了!无隙无间,自该长些!」

  克里斯蒂娜只觉得一根如枪似棒的硬物戳在自己身上,似是隔了几层衣物仍
能感受其热烫,不由嘤咛一声倒在风慎怀中,用手指划了风慎脸颊道:「风大人
好急的性子!且把怀抱松些个,待娜娜为大人宽衣,也好尽意欢乐!」

  风慎在克里斯蒂娜胸前摸了一把,从善如流道:「好好好!娜娜果真是个知
情识趣的妙人儿!」言毕便松手退开几步。尚未站定,就见克里斯蒂娜已然将外
罩轻纱袍子褪下,就半空中向自己扔过来。一副高挑美艳、凹凸有致的身体就那
样坦胸半露,惹人无限遐想。

  须臾,纱袍自空中飘落。风慎举手相迎,纱袍却覆于头顶,将他罩在其中,
股股女子体香萦绕鼻尖。正眯眼细嗅间,一双软滑小手游上身体,将衣物一件件
顺序褪去。风慎举手抬足以动作相应,不一时便被剥得清洁溜溜,挺一条怒龙站
在屋中。独立有顷,屋内竟一丝动静也无。虽是沁心脾于女人香中不知山中岁月,
却也暗暗惊觉有些不妥,忙扯纱袍来看。纱袍掉落,见克里斯蒂娜仍只是半露,
俏生生站在切近向他微笑。

  克里斯蒂娜见风慎看来,便伸手一捏风慎颌骨,将一块面巾塞入他嘴中。风
慎不知缘由,正瞠目戟指时,忽觉脚踝手腕一紧,继而便是天旋地转,只觉头脑
发胀。迷糊中放眼去看,自家头顶不远竟是地面青砖,克里斯蒂娜身姿亦成倒影。
风慎转眼思索,才知自己已被倒吊屋梁。满腔欲火登时化作惊恐,欲挣扎而不能
动,思大喊却做咿唔,吊在那处摇来荡去,状若脱土之蚯、离水之鱼。

  克里斯蒂娜将风慎吊起,那不知何处来的麻绳尚余一截在手中。瞥眼回望,
见面盆中晨起所盛清水尚余,遂将绳头一甩,在盆中略沾了沾,再反手将绳做鞭
向风慎挥去。湿绳着肉,啪啪作响,不十数下,风慎白嫩身躯之上便已红痕凸显、
青紫斑斑。

  风慎半生风流,早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如何抵挡得住这一番鞭笞。第一
声响时还只顾惊愕,第二声响时若无面巾便已开口求饶,待三五声响过,早已泪
流满面、痛苦不堪。克里斯蒂娜见他情状,手中惦着麻绳不屑道:「如虫似蛭、
色白不弯。这等残躯,竟臆想做我入幕之宾?真真可笑!」

  风慎心中早悔,此时闻言,挤眉弄眼,满面求肯。欲做出诚挚之状,怎奈额
上青筋暴起、鼻侧涕泪横流、三绺长髯粘于其上、口中面巾将双颊顶得高高,只
一副狰狞滑稽模样。克里斯蒂娜也不去管他,只自顾自戏道:「哦?这时节仍敢
眼露凶光,面含威迫?风大人果然英雄了得!如此英雄,倒也值得我给些好处。」

  风慎听克里斯蒂娜调笑,心内实感惧怕无奈。听到最后,闻得有所好处,又
寄望于前之绳鞭只是克女义愤教训,遂又于情怯间转了些许好奇出来,把一双泪
眼盯紧了来瞧。

  克里斯蒂娜言罢,将那麻绳放在一边,立在房中阳光处缓缓宽衣解带。风慎
见状,以为自己所思无误,遂在心中暗暗发狠道:「你这胡种贱人,终究还是难
耐情动!待你放我下来,男上女下之时,我便将方才所受一切如数奉还,定要你
苦痛不堪、生死两难!」

  风慎胯下那一条肉棒,实则还算粗长,此时有了心思在其上,便又颤巍巍挺
了起来。克里斯蒂娜方才虽是出言讥讽,但见了那一大坨在眼中,已然情动又久
未尝滋味的心内也着实盼望。自解衣时见风慎那条虫儿悠缓缓竟有化龙的兆相,
双手再滑过自家臀尖胸前时,面上便多了几分红潮。

  未几,衣尽。那一副裸露躯体玲珑浮凸,豪乳、细腰、翘臀、长腿,俱是万
中无一。金色长发散乱垂于香肩、同色芳草萋萋生于下腹,又有日光自克里斯蒂
娜身后照进屋中,为她披上一层金色霞蔚,端的圣洁无匹、美不胜收。

  风慎早看直了一双眼,若不是倒吊在梁,恐早已合身扑上。克里斯蒂娜见他
面目,禁不住噗嗤一笑,艳光四射。风慎无法言语,但胯下阳物已同欲火共升腾、
傲然直立。克里斯蒂娜轻扭慢摇来到风慎近前,一把将他那玉茎抓在手中,伸舌
尖在紫红的龟头上轻轻一点,又猛地将茎身含在口中。风慎只觉得下体先是一点
清凉,继而被一团火热紧紧包住,蹙眉深吸了口冷气,勉力将咽喉间生出的唾液
吞了下去。可阳具舒爽未尽,臀下异变已生。一股疼痛从尾椎处冲入,刹那间流
向四肢百骸,又在瞬息中集结回来,直把风慎痛的欲收茎软、睚眦将裂、冷汗直
流。

  克里斯蒂娜笑靥盈盈,又从发中拔出一枚寸许金针,拈针望着风慎道:「我
刚刚记起,我那情郎命殒之时,风大人尚在汴梁安稳做官。娜娜先代他向大人取
些利息,待翌日你与我所商之事大功告成,再把那宋廷的官儿,一个个抓来杀了,
取心肝佐酒。」

  风慎听得克里斯蒂娜说起二人商事,身子虽痛,心中却是一喜,以为所谋已
成。再往下听到杀官佐酒,方知一番说辞已误,身子一颤,不自禁地遍体生寒。
欲要再鼓三寸不烂之舌分辨,争奈口堵舌塞,只得急惶惶摇头示意。克里斯蒂娜
也不看他,俯首就口将风慎已软的阳物含了入口,双腿一分,把那只未拈针之手
探到私处捏揉。

  风慎倒吊,一双眼将克里斯蒂娜那如花美鲍觑了个真切,确确粉嫩幽深,让
人垂涎欲滴。下体阳物又被一张温润小嘴含了,灵蛇般一条香舌绕着龟头四周纠
缠不休。不一时,软软的一条虫便又欲化龙出云。可但逢若软若硬之际,尾椎处
那针便传来阵阵刺痛,将提起的情欲击了回去。如是者不知凡几,针刺处终得麻
木,一条玉茎被克里斯蒂娜吮含的如一株紫竹,直苗苗挺立起来。

  克里斯蒂娜口含玉茎,浓浓的男子味道自鼻尖口内直窜灵台,识海中满满当
当俱是方腊模样。一只手在私处蜜豆之上轻揉重蹭、缓捏快擦,桃源深处水声潺
潺、溪流汩汩,顺了手背腿根或滴或淌。正神迷情乱间,忽觉口中半硬不软之物
砰然耸立,鼓胀倍余,一下醒过神来,遂将另一手中金针向着一早便认好之处直
刺而下。

  风慎终勘破疼痛,使欲火重燃,不料会阴处又是一股剧痛更甚于前。正呻吟
承受,却发觉此痛非彼痛,竟可令阳具逾疼痛逾坚硬,亦使得克里斯蒂娜那张檀
口变得越发小起来。虽是如此,但每硬上一分,疼痛便也随着加重一分,直搅的
风慎汗落如雨。

  克里斯蒂娜也未曾料到如此,只觉得口中巨龙怒张乱搅,些许微涩汁液自龙
口处溢出,让人意乱神迷,遂不自禁地将私处手中动作也做快了些。不一刻便股
间酥软、全身酸麻、立不住身子。伸手环住风慎的身子,将自身重量皆挂于其上,
双腿夹紧,水漾身泄。

  此时二人身体重量尽皆坠在屋梁之上,幸得梁柱年代未久,虽是间或咯吱作
响,却仍可支撑。风慎听闻,也顾不得脸上眼睑正在承受滴水,忙咿唔做声,摇
首示意。克里斯蒂娜面羞气喘,娇躯起伏,乍睁眼瞥见风慎面色恐惧,先是微愠,
继后促狭,飞身跃起,头下脚上,环臂分腿,整个人挂在风慎身上。绳索受力,
带着二人摇晃不止;屋梁不堪,声响愈发密集。

  风慎恐惧,哭丧着一张脸再不敢挣扎半分。可眼前白里透红一张俏脸、鼻尖
若有若无淡淡馨香、身前玲珑妖娆滚烫胴体、前胸滑滑腻腻两团软肉,诱的本就
坚挺的下体更加刚硬。

  克里斯蒂娜适才见风慎惧而起谑心,却忘记自己此时腿软筋酥。跳跃之际,
险些栽倒。此刻将风慎抱住,也是暗暗惊怕,芳心忙乱。因两腿大开,紧紧缠住
风慎臀股,此刻泥泞蓬门完全暴露。风慎那条玉茎恰在此时挺起,茎身颤动不止,
一点点一下下打在蓬门之上。克里斯蒂娜虽是自己以手抚弄泄了一回,但终究内
中空虚,未得快意。此时被昂藏阳物叩打,心中只是想要,也忘了该与不该。闭
目切齿,臂腿用力,哧溜一下将那探门之杵纳入户中。

  可怜风慎吃这一遭鞭笞针刺,直到此刻方始得偿所望。只是屋梁之声实在闻
之惶恐,自身又是手无缚鸡、倒吊在堂,心内着实紧张,全无适才报仇念想。茎
上所套阴户,又是窄狭滑烫,方始一动,便有喷薄欲出之意。虽强自苦忍,但进
出凡十四数,便一发不可收拾,阳精汩汩、奔流而出。

  克里斯蒂娜自方腊去后,独身久旷,在先得月及西奔这一路上不知听了巧云
与恩客、与折翎多少窗根。心痒难耐下虽难耐漫漫长夜而频频自渎,却从未与男
子交欢,以致性情都有些乖张。今日机缘巧合、被风慎男根引诱,终把持不住,
谁知却是如此结果。不由得将往日积攒的怨气邪火尽数赋予利齿,对着风慎脖颈
狠狠咬将下去。

  风慎正舒爽失神间,忽觉剧痛自肩颈袭来,直至面目扭曲、颊肩俱麻仍不少
退。与适才金针刺痛相较,实乃天壤之别,只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行清泪沿
旧痕流淌,入地无声。

  克里斯蒂娜口中已然腥咸,心中愤愤犹自不减。翻身下地,俯下身躯,左右
开弓将一十四个耳光狠狠印在风慎颊上。又起身将两枚金针收回,跌坐在地上自
己衣物之中,亦是流下泪来。

  风慎久历欢场,知女子心事犹如海底一针,非男子可猜度。面前胡女喜怒无
常,武功高强,乃是雌阎罗一般的人物,遂忍痛紧闭双目装死。屋内一时静谧非
常,针落可闻。

  克里斯蒂娜身为明教特使,平日里虽为教宗连金盟蜀、做出好大一番事业,
但私房之中,毕竟仍是一花信年华之女子。此时伪装尽去、赤裸委顿,坐在那处
一时思念方腊,一时觉命数悲苦,一时怒骂折翎,一时腹诽巧云,一时暗恨自行
不端,一时只欲杀风慎泄愤。半晌,终是滤去杂思,还复清明,做回自己与生而
来、无可选择的明教使命。起身将衣裳一件件穿回,亦把厚重面具甲壳一点点戴
好。

  风慎耳听悉悉索索之声,却不敢睁眼去看,只做昏死状。未几,觉手脚一松、
腹部一痛,整个人便横拍在床前地上。正犹豫该否睁眼时,只听克里斯蒂娜冷冷
说道:「莫装死,小心我一刀结果了你!」

  风慎再无犹疑,一骨碌起身,就那么光着身子站定,规规矩矩,毕恭毕敬。
待克里斯蒂娜手指地上衣物,方施了一礼,快手快脚穿戴整齐。此时方感觉脸面
肿胀,每一震晃皆似骨肉分离,疼痛不已。

  克里斯蒂娜见他穿戴已毕,便沉着脸挥手让他离开。谁知风慎站立不动,踟
蹰试探道:「适……才……我与娜娜姑娘所议……所议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克里斯蒂娜不想他依然有胆惦着此事,略带愕然随口应道:「若我应允此议,
你待怎样?」

  风慎暗暗吁口气,正色道:「此处若真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
壁以绳坠下,必可直通蜀中。还请娜娜姑娘遣人助我自此处出砦,待我寻得张枢
密,便请他遣军来援。姑娘在此处,仍依旧法,使王砦主于折翎及金人处左右敷
衍,等宋军来战……」

  克里斯蒂娜听得心烦,加诸适才心绪尚未平复,不等风慎话毕,截断冷哼道
:「你这狗贼,如此说来就是你自己先行逃离,弃此地于不顾?先生背主之心,
又添弃义之举,实在该死!」话音落,脚尖一挑,桌旁一椅飞出,直奔风慎而去。

  风慎被飞椅砸个正着,踉跄倒地,不敢再发一言,只是揉身呼痛兼以眼暗瞥,
心中暗思道:「今日在议事厅只听了些算不得秘闻的秘闻,便险些被折翎、安鸿
取了性命。这砦子诡异非常,若再不逃走,恐夜长梦多。费尽心力思得这胡女许
是此砦主人,却不想是个疯的。如今白白受了这一番苦楚,真是无妄之灾!」

  风慎只将这一番念头翻来覆去在脑海里转,面上做出酸涩痛苦,却不敢妄动
一丝一毫。一旁的克里斯蒂娜怒气稍止,意欲放风慎出砦祸害宋廷,免得在身边
使自家看着羞恼,无奈身边乏人可用,只得寻个由头先骗他出去,慢慢再想法子。
于是眼珠一转。喝道:「若不是看你所言尚有几分道理,此时便应将你毙于此处,
免我眼中麻烦。如今你且应承我一个条件,我便送你下山去搬救兵。」

  风慎本以为此事无望,只求今日能全身而退,便是大幸。谁料听克里斯蒂娜
言语,却似犹有转寰,大喜问道:「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八个,但我能做,
也便应了!」

  克里斯蒂娜微哂道:「那此事便说定了!我最喜将男人剥光吊打,而后行房。
我看你相貌不差、又兼皮细肉滑,除那话太速外,其余尚得我心。你且如今日般
陪我三次,做三首若白乐天琵琶行般长诗,我即遣人送你下山便是!」

  风慎闻言,心中暗叫声苦,抖唇嗫喏却不能成语。克里斯蒂娜见他满脸苦涩,
思及适才如何对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风慎见克里斯蒂娜绽出笑颜,心
中稍定,陪笑欲言,却不料她面色一冷,清咤道:「滚!若觉得能承受了,便自
己再摸过来!」

  风慎尴尬,复转怏怏,丧眉垂眼,小意离去。出得门来,方才发觉适才穿衣
慌乱,七扭八歪,不甚齐整。遂行几步后站定,一面整衣一面腹诽,将克里斯蒂
娜直骂了个狗血喷头。待衣已整肃,气已微除,便一步三摇行去,一派潇洒自若
之态。

  行数十步,恰恰到了折翎巧云房前不远。风慎怕有人出屋,见到自己这满头
灰土、一脸青肿,遂欲急行几步,绕将过去。可就在堪堪将过之时,只听嘶啦一
声,那房子窗纸被一物洞穿。一物差之毫厘在鬓角飞过,狠狠钉在了身后土墙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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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城头三箭

  风慎本就在强作镇定,此时飞物掠过,险些被吓得跌跤。惶然回头去看,见
土墙上一染血尖刀已直没至柄,那还顾得步法仪容。只索以手捏颊,将险些出口
的喊声掩住,如丧家之犬般狂奔而去。

  房中折翎高卧未醒,呼吸颇为平顺,鼻息之内夹杂着几声轻鼾,似是睡得正
熟。俏婢晓月委顿在折翎床前,左手按着红肿右腕,一汪晶泪聚在眼眶内打转,
似委屈又似疼痛。巧云立在床榻正对着的博古架旁,面色不愉,状似沉思。

  适才巧云自克里斯蒂娜处回转,进得房来便见折翎有一足伸在被外,本欲上
前为其整理被角,谁知榻旁转出晓月,只是张臂阻挡,使巧云不得近前。巧云心
下烦闷,又曾在谷中自克里斯蒂娜处听得晓月乃是明教暗中遣来的奸细,此时见
晓月挡在自己与折翎当中,不由得怒绕心头。恐惊醒折翎,压低声音训斥几句,
却见晓月全无了往日的温柔恭顺,只是把脚紧紧在床前钉住也似,寸步不肯相让。

  晓月在谷中听得秘辛,自回房后心中忐忑难定,眼见英伟折翎熟睡安详之态,
心念女主巧云活命厚待之恩,左右为难中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扯成两半一般。待
到巧云回房直奔折翎而去,以为谷中那一声「好!我去杀他!」是巧云真心实意,
此刻便要动手。晓月将心一横,合身扑出拦在折巧二人之间,自己虽骇的牙关紧
咬、双腿微颤,也不肯听巧云斥责、让出分毫。

  巧云见晓月情状,以为她受了克里斯蒂娜使命,若非杀折翎便再不让自己近
其身,遂怒道:「既让我杀他,也总需让我过去才行得!」言罢便打开晓月手臂
往床前去。

  巧云这一打含忿带怒,用了几分功夫劲道。晓月吃了一拍,只觉得半边身子
都跟着痛麻起来。耳听巧云之言,心中惊惧更甚,只恐她真伤了折翎,急用肩头
往巧云身上一顶。巧云被顶了一个措不及防,向后倒退几步方始站定。

  巧云恼怒,嗔目欲斥却见晓月面色复杂,既是委屈又有踟蹰,心下不禁暗暗
起疑。遂丢了气恼,再退后几步坐在桌前、自斟了杯茶,将适才自入谷至出克里
斯蒂娜房这一段经过细细思量,黯然静默。晓月见巧云情状,以为自己伤了小姐
心怀,遂不假思索噗通跪倒,亦是再不挪动。

  春风拂绿,新芽发生,阳暖透窗,燕儿欢鸣。屋外生机万象,屋内死寂无声。

  巧云安坐,又将当年收晓月及这些年的往事在脑中一一过了遍,继而自忖:
「娜娜说晓月是明教中人,可风雪之夜、孤女将死是我亲历,明教真如此神通广
大?竟可算得我何时出行、将走何处?此点断不可信!但若非如此,与廿三郎之
药只晓月与我二人煎熬,她若不识药性、未报娜娜,娜娜又是从何而知?晓月面
上悲苦分明,泪目而跪,定有隐情。她究竟因何拦我?不如我再试她一试!」

  巧云这一番思想足足花去顿饭功夫方才起身。主意既定,遂双目凝聚、飞身
出掌、直扑折翎。晓月大惊,以为巧云定计,欲对折翎痛下杀手,忙起身将自己
挡在折翎身前。

  晓月本就不识武功法诀,又加谷中巧云所使身法曼妙绮丽,直以为自家小姐
只是善舞而攻。此刻直撄其锋,但觉劲风扑面、肤痛欲裂,方知小姐亦是武道中
人。虽是甘愿舍身,心内却也慌乱异常,遂收回张开双臂蜷在胸前,侧头紧闭了
双目待死。谁料收臂后忽觉左胸有硬物一咯,电光火石间记起袖中藏了白小六所
遗尖刀,也忘了眼前心中这许多,只将尖刀摸出在面前空中胡乱比划。

  巧云一掌推出,见晓月只是将身子挡在折翎前面便再无动作,心内欣喜,转
而略有微酸。所喜者,晓月对自己仍如旧时般忠心不二,应非明教所遣之人;所
酸者,晓月随侍已久,却从未如现下般将对折翎心意大白于自己眼前。心神略分,
暗叹口气,便想散了势子、将事情前因后果好生盘问清楚。不想尚未及收招,晓
月便摸出把尖刀乱划。幸得晓月体弱,挥刀亦无章法,才不至伤及自体。巧云认
准刀路,一下擒住晓月手腕,刚欲出言喝问,眼光一转瞥见刀如牛耳、虎血犹存。
禁不住一颗心突突急跳,脑海里全是白小六坠崖的情形,浑忘了安睡的折翎。又
惊又怕的娇咤一声;手指使力,捏的晓月骨裂筋开、再握不住尖刀;紧接着侧飞
一脚,将正在跌落的尖刀破窗纸踢出屋外。

  见勾起魂思的尖刀飞去无踪,巧云心下略略定了些个,放开晓月手腕颤声道
:「你当时就在谷中!你果然是娜娜所遣明教暗桩!你将这刀拾回来吓我!还是
你……你得了娜娜之命,准备杀我……不,是杀廿三郎么?」

  巧云问罢,忽地省起折翎就躺在一旁,如此吵闹,怎会不醒?急转头去看,
却见折翎依旧沉睡,心切情急,怒喝出声:「你这贱婢,对廿三郎做了什么?」

  晓月听巧云问自己话中大有冤屈,急欲分辨,但抬手对巧云只比了一个手势
便觉腕子钻心般疼痛。抬眼见巧云已扣住折翎脉门,拦阻已是不及,再看巧云眼
中尽是关切,方才醒悟过来吵闹中折翎未醒、大有不妥,遂也担着颗心静静立在
下首。

  巧云探折翎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体内的药草分量比起平日来重了许多,
以至他昏沉不醒。思来想去,只有晓月能做此事,又记起克里斯蒂娜之言及方才
晓月手中的虎血尖刀,遂运力足尖、一点晓月膝盖窝,沉声恨恨道:「你这贱婢
做的好事!」

  晓月精神全在折翎身上,只觉得自己双腿一麻,站立不住,委顿在地。耳听
巧云再次喝问,心中委屈倒比腕痛更甚,眼眶中晶莹流转,只是看着巧云摇头。

  巧云抬手欲打,看见晓月清秀模样,这几年中那些殷勤小意、惟命是从一时
间都涌上心头。放手转念,省起晓月手中尖刀说明她定是身在谷中,那药草调制
需时,即便她偷偷学到方法,却也分身乏术,不可能趁自己在谷中时再喂折翎服
药。这事中大有蹊跷,说不定另有他人所为。思虑中向外走了几步,又想及晓月
受明教之命已久,说不得早就做了准备,只待今日所用。左思这般,右想如此,
终究难得要领。

  巧云不动,晓月亦不敢动。就这般一站一坐,自正午直至红日偏西。晓月双
腿麻木渐解,挪身改坐为跪。巧云见她手腕青肿,低眉顺目,更觉可怜。正欲伸
手扶她起来,将心中疑窦好生问个确实之时,闻听门外有人扬声请报。

  「将军,郝挚请见。」

  巧云起身启户,见郝挚抱拳站在门外,遂微笑言道:「廿三郎伤势不稳,服
了药尚在沉睡。事可急么?若是不急,可否待他醒转,由我转告?」

  郝挚抱拳不动,垂首为礼道:「云夫人,安公子和魏庆在砦外不远发现敌踪,
皆是蜀……皆是宋人。杀了四个,捉了个活的。言说金狗欲穿此砦行路入蜀,大
队已过白龙江。安公子命我来请将军和王砦主至砦墙处,审问、商议。」

  说到「皆是宋人」四字时,郝挚语气忽滞、眉头收紧。巧云闻言,心中一颤,
身子微微晃了几晃,抓着门框强做平静道:「你先去吧。我这便喊醒廿三郎,告
知他过去。」

  郝挚顿首应诺,转身行了几步又转回抱拳问道:「云夫人,可见了小六么?」

  巧云本就心神不定,再一听郝挚问起白小六,心中愧疚更甚,欲语却难,只
缓缓摇了摇头。郝挚挠头道:「这贼小子!前阵子一直在我耳边絮叨,说见夫人
惧寒,要为夫人做虎皮披肩、虎皮坐垫。如今得了将军的虎皮,却又不知去哪里
顽耍。夫人若是见了,烦请告知他今晚给陆兄弟的接风宴怕是办不成了,让他到
砦墙处寻我等吧!」言罢,一双眼在巧云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往屋内瞥了一瞥,
这才欲言又止地行礼告辞。

  巧云见他情状,知他所想,一时心间也是凄然。闭了房门,在腰垂香囊中取
出一小包药粉,使指甲挑出些许弹在桌上杯中,又取些水冲了,拿了杯在手中发
愣。转过念来又想适才欲除去克女之思只是泄愤,却难解自己愁局。眼神越过地
上跪的晓月,心中暗暗思量:「家门教养,明教逼迫,折郎麾下与我门中人多有
杀伤,可叫我如何是好?姊姊英武,小妹怀韬,定可成就家门大事。我一以色娱
人之姬,不如退去。这世间真心待我者,唯廿三郎一人。我请他践前诺、同我避
世而居,他定会应允。到时我与他同心相印,再无半点欺瞒,岂不胜却如今千倍
万倍么!」端杯往床榻处走了几步,猛地省起折翎待箭营兄弟至厚,白小六又是
丧命在自己眼前,心头又忐忑起来。再转念思及郝挚回报花石峡大战的情势及命
丧安鸿剑下的四师公,眼窝一酸,眼前便朦胧起来。想想两边死伤或可相抵,心
中稍定,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巧云端杯至床前,将折翎缓缓扶起喂水。适才巧云放药粉时一直背对床榻,
尚跪在地上的晓月未曾看见,故此也不拦阻。抬眼望巧云面上愁云惨淡,眼中晶
莹流转,想关心却又不敢。只好怯生生的将眼紧紧盯着巧云每一个动作,一来怕
漏掉巧云使唤,二来也怕巧云暴起伤害折翎、自己救护不及。

  未几,折翎鼻中嗯了一声,缓缓张开双眼。感觉到脑后枕的温香软玉,微微
一笑执起正为自己抚胸口那一只柔荑,尚未动问便已见到跪在床前、面带泪痕的
晓月,讶道:「晓月怎么跪在地上?」

  巧云扶着折翎坐直,强装清淡道:「方才你睡下不久,我便也伏在床边睡着。
这丫头偷偷溜出去顽,不知怎地摔了手臂。我恨她不小心,所以让她跪着。」说
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适才郝挚来报,魏庆在砦外有发现,请你去砦墙处商议,
王砦主和二叔都在那处等你,我这才把你唤醒。我为你整理衣衫,先顾着正事要
紧。」

  折翎闻言,抖抖头颈振作精神,起身宠溺的拍了拍晓月的额顶道:「正该如
此。晓月还是个孩子,莫太严苛了。魏庆所报,定是金人远拦踪迹,且取我穿云
来。」

  巧云应诺,往墙角取了折翎的大弓。晓月忙从地上跃起,随着巧云曳出两个
箭筒。大弓一角,布满拖痕;箭筒中装满箭支,尾端竟然俱是无翎。

  折翎持弓背箭、整束欲行,巧云在身后道:「廿三郎,你身子尚未大好,能
不动弓时就不动了吧!」

  折翎停步颔首道:「云儿放心,我心中自有分数。」继而又沉沉叹了口气:
「这几日睡起,只觉得耳目不明、精神不畅。这伤莫名其妙,也不知何时方能痊
愈?」一边说话一边出得门去。

  折翎转出中坪,恰好撞见急急火火往砦墙去的王砦主,遂行在一处。不多时
上了砦墙,只见一人臂上系着两截黛色丝绦,满口鲜血躺在正中,已是死了。安
鸿魏庆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另一侧有砦丁十数,明刀亮剑、怒目横眉对着安魏。
箭营未伤诸人俱在睥睨处向外持弓戒备,陆大安与晏虎各持刀剑在安魏身边守护,
只不见郝挚和白小六踪影。

  不明所以的折翎尚未言语,王砦主已抢前几步呵斥砦丁散开。砦丁让开条通
路,望向王砦主的眼中,怒愧参半。安魏陆晏四人见折翎来到,遂抱拳行礼,剑
拔弩张之氛,略略缓解。

  安鸿向折翎行礼后,穿过众人来到折翎身边,近耳悄声道:「魏庆在砦门见
几人面孔陌生,欲上前查问时,两人已慌慌张张退去。守门砦丁故意阻了魏庆些
许,两人便没了踪影。我来时,魏庆正在砦外搜索痕迹。我与他循迹到了五十余
里外,竟然见了一座金狗营盘。粗数帐幕,人数当有千余。我二人见追踪的行迹
未绝,又恐打草惊蛇,故悄悄退去。不数里,又见了一座小营,内中俱是宋人。
金营外不曾见明桩暗哨,宋营外却是不少。我二人杀了四个,捉了一个活口回砦。
却不料砦中人见了此人,便围拢上来鼓噪。箭营兄弟赶到,我教郝挚去寻你,墙
外却又来了金狗。箭营兄弟一阵箭射下去,捉回来这人竟趁机冲破穴道咬了舌头
自尽。古怪!古怪的紧!」

  折翎面色一凝,刚要说话,却听得耳边弓弦吱呀,令人牙酸,继而砦墙外便
传来几声惨呼。折翎手扶睥睨向外瞭望,只见砦外河边、斜坡之上伏着几具金人
尸首。另有两个状似首领的金人在不远处人手各持一木盾,一边将射到身前的箭
支挡开,一边缓缓退远。

  转眼间,砦墙上众箭手又是一轮箭雨洒出,两名金人首领手上的木盾上亦多
扎了些箭支,人身却是无恙。折翎见状,张长弓搭无翎箭直指其一。墙上众人一
眨眼前方见折翎张弓,眼未全睁便听得一声撕裂长空的尖啸,张开眼即见折翎箭
指的那名金人首领连盾带人被钉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双脚犹在蹬动。

  本在对着墙上咬舌人发愣的王砦主被折翎这一箭引了目光,反应极快的高声
喝了个彩。彩声未落,砦丁们的惊叹之声便轰然传来。

  折翎面沉心静,不理砦墙上惊呼慨叹,探手背后再取一箭,如电放出。砦墙
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折翎发箭,墙垛上插着的本是迎风飘荡的旗子也无精打
采的垂头,一切仿似都已凝滞,只余折翎手中无翎箭支破开一切,呼啸而去。

  对面那名剩余的金人首领貌似已被同伴的殒命方式吓呆,头压的极低,站在
那处一动不动。电光火石之间,无翎箭已到了近前。砦墙上众人见此情景,震天
一声彩喝出口来。这边彩声方起,那边箭已触盾。可这张盾牌并未如上一人手中
盾般被利箭穿透,而是以箭触点为中心,飞速向四边龟裂开去,霎时间碎裂,化
为小木块飞散四方。盾后人前响起一清亮金铁交鸣,声若龙吟,余音久久。

  这一切发生太速,砦墙上大多人只见盾碎、闻金鸣而不知其余。只寥寥几人
看清箭碎木盾之后,金人手中挥剑将去势已衰的无翎箭劈开原向,身子微摆,将
夺命一箭险到毫厘的避了开去。

  折翎微怔,继而眼睛一亮,轻笑道:「有趣!不想在这山野之处竟能遇到如
此高手!晏虎,红翎!」

  一旁的晏虎未看清原委,听自家将军语方知无翎箭竟是无功。暗自咋舌间飞
速将身后红翎箭抽了一支双手递上。折翎反手接箭,尚未入手,身侧两道身影已
自砦墙上飞掠而下,直奔那强横金人。折翎虎目一扫,认出是安鸿魏庆,遂接过
红翎箭虚扣在弓弦之上,留而不发。

  魏庆深知折翎羽箭之威,适才见那金人首领竟以真气灌注木盾挡箭,又飞速
抽剑打掉折翎箭只,知其武功高强,恐其全身而退、翌日为宋人之害。而安鸿却
是心切折翎伤势未愈,恐他伤上加伤。二人遂心意相通般同时提气轻身,跃下砦
墙,意图将老者杀死。砦墙高厚,又兼墙前颇陡,似此一跃而下,非轻功了得之
人不能安然。折翎见安鸿流星般飞下并不以为意,转见魏庆身法奇诡、只落后安
鸿一息,却不由暗暗称奇。

  安鸿在空中毫不停留,借着前冲之力使了招追风赶月,一剑刺出。魏庆却是
先求落地,紧接着一个地滚在袖中取出一对细铁锥,灵蛇出洞般直逼金人首领脚
踝。那金人不慌不忙,将身子一缩,一柄剑由左到右画了个半圆,将安鸿在头顶
上让过、上下两路的攻击收在剑势里,再好整以暇的还刺了魏庆一剑,然后才向
侧方一跃,捏了个旋风格提剑以待。

  安鸿落地,定睛看那金人首领。见其竟是个瘦削精干、须发皆白的老者。想
起适才他那一剑深得青城守无致虚的精妙,遂开口问道:「前辈深得青城功法之
妙,定是青城前辈高人。敢问前辈名号为何?家师曾上青城山问道,与前辈或许
有旧。」

  老者听罢,剑势不散,只冷冷道:「小子恁多废话!上来送死便是!」

  安鸿闻言失笑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言罢,望了望一旁的魏庆,
见他虽紧盯老者,却是双手下垂、没有出手之势。遂说了个请字,剑递身前。老
者也不多说,欺身而上。

  二人所战之处,尚在砦前湿滑陡坡上。偏偏这二人在这普通人连站立都难的
所在,将手中一口剑使得轻灵飘逸,出尘若仙。老者所用每招每势,都是剑宗大
派的精妙招式,时而华山、时而无量,直教人眼花缭乱。安鸿所使,却俱为最粗
浅的入门剑招。但这剑招在安鸿手中,便如同凭空生出千百种变化,自不可能处
别出机杼,隐隐克制老者手下精妙。你来我往凡二十余合,老者渐渐失了先手,
虽是招式不乱,但守势已是渐多。

  砦墙上折翎依旧持弓不动,看似专注观战,却是暗自调息,运转真气自查肺
脉,平复适才因那两箭而上涌的烦躁。王砦主站在折翎身侧,一张笑面上挂着难
能得见的凝重。其余人众只远远看见一团光影乱舞,只得瞪大着双眼等待着胜负
分出的一刻。

  战团附近的魏庆冷眼冷面的看着二人交手,整个人就如同木桩一般丝毫不动。
战团中安鸿渐渐势强,趁着老者后退的时机突出一招仙人指路,老者略有不防,
身子向右趔了少许。说时迟那时快,魏庆如一只觊觎猎物已久的豹子般暴起,手
中铁锥直击老者面门。老者怒喝一声,借着趔趄的势子往右便倒,险险避过魏庆
的突然一击。魏庆手腕一转,手中双锥刺中了老者头上戴的金人狐尾帽顶,并挑
散了老者头上发髻,整个人急掠而过。

  老者在地上翻滚起身,满身泥污,狼狈的向后退了几步怒道:「贼子!竟敢
突施暗算!今日我必取你狗命!」

  安鸿回腕收剑,看着魏庆蹙眉不语,心头亦是不耻。魏庆垂首立在一旁,面
无表情,就似适才突施一击非自己所为一般。老者貂帽落下后,砦墙上砦丁响起
一片惊呼,王砦主在折翎身侧搓手咋舌道:「以多欺少,这个……这个不太好吧?」

  折翎探伤无碍,收气沉声道:「武林人士切磋,自该单打独斗。但这老贼甘
为金狗之奴,便是做我宋人仇寇。对英雄,有英雄道理;对仇寇,有仇寇规矩。
那金狗起于山野,能有多少人物?我大宋河山沦丧,多为此辈奸人助纣为虐所致。
对此等人,何须顾忌?」

  王砦主喏喏不言,面上却挂了六分关切、四分羞惭。折翎虽做如是言,但心
中对魏庆偷袭也是不喜,故扬声唤道:「魏庆,回来。二弟,停手。兀那老狗,
且再吃我三箭!若你不死,我便放你归去!」

  折翎言罢,停了几息,见安鸿轻身退开,魏庆依令而返,遂张弓搭箭喝了声
:「看箭」!箭字出口,弓弦离手。弦在弓上嗡嗡颤抖,一道红光转瞬即逝,下
一息已来到老者身前。

  老者得了折翎故意留下的喘息空当,已将真气强自调匀。耳听羽箭破空之声,
圆睁了双目,大喝一声,运剑如刀、直劈而下。剑锋真气鼓荡,带起地上落叶无
数,浅草突分,现出直直的一条泥土。

  红翎箭倏忽而至,老者运剑的火候分寸正是恰好,硬生生的劈在红翎箭头之
上。箭剑相交,发出清亮金铁之鸣;余音尚亢,继之又是利刃破木的「喀嚓」一
声。老者闷哼退后,双肩皆现血光。被老者一剑劈成两半的箭支各带半边红翎擦
过老者肩头、转瞬无踪。适才被老者剑气裹挟的落叶又被红翎箭反着带回来,在
老者身边打了个拧漩,散落一地。

  折翎自幼随佟仲之父习武,天赋异禀、青出于蓝。少年时更得折可同私下传
授箭法,其后江湖飘荡,明悟以气御箭之技。自梁山受折可存点拨甄致大成以来,
再未遇正面能挡一箭之敌。此刻遇此强者,心中虽恨他为虎作伥,却也着实有些
棋逢对手的爽快,仰天大笑道:「好内功!好宝剑!」言罢,探手向后。一旁的
晏虎刚刚听自家将军说明要射三箭,早就将自己箭壶中红翎取了两支捧在手上。
此刻见折翎探手,即刻奉上。折翎取箭,侧头对晏虎微微一笑以示夸奖,才再搭
箭道:「看箭!」

  折翎欢愉再射,对面老者却是面若死灰。方才见出手三人俱是一等高手,自
知难敌。本想拼力一剑,以自己潜修四十年内力将箭劈歪,借力往安鸿对面密林
中潜遁而去。谁料折翎之箭非止力大,其上更蕴满真气,若不是自己手中剑乃是
蜀中名匠所冶,借其锋利劈开箭头,此时已做箭下一鬼。现下虽是得脱大难,但
已是双肩被伤、虎口剧痛,借力遁逃之事则是化为泡影。此刻见红翎如血、破空
而来,真个是心胆俱裂。勉力鼓足剩余真气灌在臂腕之上,双手握剑欲作殊死搏,
却见红翎像是失了准头,在自己身侧不远处呼掠而过,笃地一声没入一棵大木中,
只余红翎在风中飘动。

  老者见箭矢划过,心中一松,一口气散了出去,脚下险些滑倒,骇了自己一
跳。忽想起墙上人还有一箭未发、安鸿虎视在侧,忙调息运气不提。砦墙之上,
折翎垂弓而立,冷冷的遥视着墙下老者。王砦主坐在折翎身后的地上,却感觉背
对自己的折翎似乎将全部气机都锁在了自己身上,使得自己周身寒冷无匹,忍不
住打了寒噤强笑道:「观战心切,一时脚滑,冲撞了将军神射,还请将军海涵啊!」

  折翎探手从晏虎处再接一支红翎,一边搭箭一边说道:「王砦主不必过谦。
砦主太阳穴高鼓,双腿略弯,下盘结实,虽有一张人皆喜爱的笑面吸引注意,却
也难掩这一身顶尖外家功夫。如此用腿高手,怎会脚滑撞我?我等久居砦中,本
该还王砦主些人情,只是今日这老者武艺强悍,又甘为金人走狗,断不能放去。
这余下一箭,还请王砦主成全。」

  折翎语气悠然、动作舒缓,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在山间闲暇游猎的富家公子。
可无论是被折翎箭尖遥指的老者,还是折翎身周不远处的王砦主和晏虎,都觉得
身周似有寒冬北风袭来,整个身子如坠冰窟。折翎缓缓拉弓,弦开半满。王砦主
觉得身周气机压迫渐渐松懈,却也隐隐觉得墙下老者生机渐绝。看着折翎背影近
在咫尺,却不敢再动分毫。心中惊恐于带伤折翎境界竟能如此之余,亦为老者生
死攸关而焦急万分。

  时光说来似缓,实则飞速,转瞬间折翎大弓已是开成满月。墙下老者感知折
翎气息,自知今日恐难生还,深吸了口气双手握剑冷目以对。折翎蓄势已满,正
要喝一声看箭便结果了老者性命。忽听身后不远处唤道:「将军且住!」

  折翎闻声知人,眉头一簇、心口一纠,些许怒意升腾。举弓良久,肺脉隐隐
作痛,又思及平日照看、恩爱,默默一叹。遂将箭头偏了半寸,松弦出箭。

  箭支离弦,身后登时发出十数声惊呼。只是这箭支飞出后,竟隐隐夹了风雷
之声,瞬时盖住一切声响。红翎在空中划出一道火色残影,重重的撞在插在木中
的第二支箭箭尾。一声闷响,树皮木屑漫天飞舞,众人循声望去,之见合抱之木
已烂去半边。墙下老者本已将真气全数调动,以抵挡折翎。待折翎忽然转了箭向,
老者只觉身前一空、气息翻涌,所有真气都击在了空处,喉头一甜、呕血当场。

  折翎收弓、负手立于墙头,衣袂与大旗一同随风飘舞、猎猎作响,高大威武、
状似天神。墙上墙下,所有目光都聚在折翎身上,只是心怀各异,一时寂静无声。

  安鸿虽是离墙甚远,但内力充沛、耳聪目明,将墙上事听了个分明。对着老
者向外摆了摆手,飘然而回。老者鲜血染满白须,喘息不已,状甚恐怖。见了安
鸿手势,神色复杂的对着折翎行了个抱拳礼,又将目光瞟了眼折翎身后,返身离
去。

  安鸿上得砦墙,叫了巧云一声「嫂嫂」,行了个礼便退在一边。王砦主慢慢
爬起,也低着头退往一侧。箭营众人,走过围簇安鸿;砦丁十数,跑去拥立砦主。
片刻间,两拨人众泾渭分明。

  巧云趋前,面色泛白、双手微颤、福一礼道:「谢将军!」

  折翎不语,不动,似木然,又似沉思。

  巧云再福,柔声道:「郝挚已将情形说与我听。此时金人进逼,当先协心同
力退敌才是。我已自作主张,使郝挚请风大人至议事厅等候。请将军、二叔及王
砦主同去共商对策。奴家前事,自初见至再见,自富平至此砦,对将军多有欺瞒。
待将军正事毕,且归房中,奴家从头说与将军知晓。奴家一心以待将军,欺瞒处
俱是不得已,还望将军体谅。」

  折翎听巧云声音虽柔,言语间却透出近来少有的平静笃定。待到巧云自述经
历,细想起以往种种及巧云当时面上颜色,诚然如斯言。心下便是一软,回身抚
了抚巧云脸颊,胸中千重疑问、万般言语终究未说出口,只轻轻点了点头便当先
下墙,直奔上坪。安鸿对着巧云一礼,随行而去。王砦主将眼看着巧云,待巧云
做了个手势、微微颔首,方才吩咐砦丁好生守卫、独自离去。

  巧云适才情急之下喊折翎手下留情,心中忐忑不已。转念思及自己即将抛却
一切重负、与折翎双宿双飞,心内又是一阵欢喜。呆立远处,小心思在内中辗转
几番,才惊觉箭营众人尚在看着自己,遂面红道:「请诸位箭营兄弟亦在砦墙守
把,切勿与砦内人起冲突。若有事宜,待将军回来再处。」

  箭营众人抱拳应诺,各自散开。陆大安也准备去寻个睥睨瞭望,忽闻巧云呼
唤道:「陆先生,此刻将军身边无人。请先生去将军身边听调可好?」

  陆大安闻言,拱手连称不敢,转身就走,将那耳后传来巧云吩咐砦丁把那咬
舌之人抬去安葬之语抛去不想,一溜烟跑下墙去。陆大安腿快,未到中坪便已赶
上折翎人等,禀明来意,在折翎身后随行。

  众人一路默默。进了议事厅,早就等在此处的风慎起身将众人礼让入座。风
慎肉痛,王砦主心愧,折翎静思,安鸿不语,正是各怀心事,静谧无言。此时天
色渐黑,堂中只点了一支火把。火光忽明忽暗,照的众人面色都如阴晴不定一般。
良久,站在折翎身后的陆大安不耐烦嘀咕道:「不是来议事的么?金狗已在不远,
怎地个个都学起乌金山中的老和尚来?」

  陆大安声音极小,但屋内众人除风慎外个个武功高强,俱听了个清楚。折翎
猛醒,对风慎拱了拱手,将适才之事从头到尾学了一遍,继而问道:「风先生可
有良策?」

  风慎听罢,心中暗喜,眯眼捻须、做出一副高深样子问道:「王砦主,不知
砦中有多少能战之士?」

  王砦主适才得了巧云首肯,此刻也不隐瞒,笑意上脸应道:「回风大人,除
却妇孺,得力青壮约有百人。」

  风慎心头一动,暗自思量:「砦中房舍,恐是住上千人亦有富余。这砦主所
言不实,怕是得了克里斯蒂娜所命,另有心思。不过如此甚好,以人数优劣说动
折翎遣人下山求援,我便能溜之大吉。」轻咳一声,正要言语。安鸿在一旁轻声
道:「砦中房舍甚多,人众却是稀少。」

  安鸿此语甚轻,不类发问,反而更似自言自语。折翎将眼看王砦主,风慎在
肚中暗自腹诽,王砦主却呵呵一笑道:「不瞒安公子,我砦中所住本有近两千丁
口,武艺高强者也有数十。只因近日有一大事要办,故四散下山张罗。此间留守
不多,是为实情,还望公子明察。」

  安鸿一笑,再不多言,噏唇传音与折翎道:「此人一向吞吞吐吐,不露实情,
今日反常,大哥小心。」

  折翎不看安鸿,只是微微颔首。风慎惧折翎追问情由,误了自己所谋,遂急
忙道:「那再敢问砦主,砦中军器所备如何?嗯……尤以箭支为要。」

  王砦主再笑,挠头道:「此砦偏僻,又兼险峻,多年来从无敌至。因此,这
军器所积不多。刀枪弓盾应有几百,箭支却是不多。」

  风慎闻言大喜,恨不得当场手舞足蹈一番。恐被众人发觉心内喜悦,故暗暗
在袖中捏紧了拳头,将面上愉悦之情化作重重一叹道:「如此这砦子是难守住了!
安公子所探之营,应是金人前哨。前哨人马便有千数,那后续之兵必定众多。所
俘之人,又曾言道大兵已过白龙江,恐其进兵之期,亦在眼前。此砦虽险,但兵
丁军器俱缺。如是死守,必定凶多吉少!不若……」

  说到此处,风慎捻须蹙眉,停了话语。折翎安鸿对视一眼,齐声问道:「不
若如何?」

  风慎以为得计,沉吟道:「金人自此险峻难知处进军,定是大散关一线我西
军守把得力,急切难过。张枢密携西军主力,应是陈兵于大散关一线。敢问王砦
主,此砦可有小径直通大散关前?」

  王砦主略略一顿,继而犹豫道:「我少出山,故此不知。」

  风慎心中暗骂,嘴里却大义凛然道:「砦主不知,也是在理。此砦名诸葛,
又有邓艾留下神迹,定是邓艾昔年入蜀之路。那么自后山绝壁而下,必可直通蜀
中。不若遣人取道蜀中,赴大散关求军来援。内外夹击,定可保此砦无虞。将军
且举砦在此与金人前哨周旋,在下曾在张枢密帐前参谋,愿为将军舍命走这一遭,
搬来大军,剿灭金狗!」

  折翎起身对风慎行了一礼,正色道:「风先生所议极是!但山中崎岖,又多
虎豹豺狼,先生却是去不得!二弟,你走一遭如何?」

  安鸿站起抱拳道:「义不容辞,大哥放心!」

  风慎亦起身急道:「不妥不妥,安公子与张枢密素来不识。如何能至中军得
见枢密之面?迁延时久,误了兵机,漫说此砦不存,便是蜀中亦难保有。还是我
去!」

  安鸿闻言感动道:「风先生忧国忧民,心胸着实令安某佩服!但此行危险,
还是我去稳妥些。至于枢密之处,劳烦先生手书一封,交予我带去。进中军,易
事耳!定不负先生与大哥所托!」

  风慎惶急,张口欲辩。折翎向前几步一把握住他手道:「先生莫再争了,此
砦虽险,但守备稀松。欲坚持到援军大至,尚要费些功夫重理防务。先生与王砦
主一知兵事,一知地理,守备之事,还需二位与我同心协力!请先生万勿推辞!」

  风慎心中暗暗叫苦,却又不敢露迹太过,只得苦面唯唯。安鸿见风慎眉头紧
皱,面色焦急,以为他犹担心求援事,遂欲说些话安慰于他。尚未曾言语,只听
一旁半晌无语的王砦主冷冷一笑,问道:「这砦子虽是姓孟,但主家不在,便是
我来做主。若我力主不守,折将军又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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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各自心怀



  安鸿风慎都是一怔,继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议事厅前大旗三
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后所挂锦绣之上,亦是孟字当中。我虽愚
笨,却也知砦主只是提线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每每议事之时,砦主
眼光只在我身边巡逡。说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宽心,但听令
便是。」

  王砦主知巧云即将告知折翎一切,却不知后果究竟如何。眸中精芒再不隐匿,
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唤便是。祝将军言到功成,得偿所愿!」

  折翎笑意更浓,拱手一礼、转身便走。陆大安在身后如影随形。安鸿风慎对
视一眼,亦是紧紧跟随。未行几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边人虽是女流,但大
节大义之处,一向不让须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
下人虽做出助纣为虐、与虎谋皮之事,她心中却必定苦痛万分、恨其助残暴金、
怒其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拨乱反正之机。她必与我同心坚守此处,自此便
可放开胸怀,与我再无隔阂欺瞒。还请王砦主尽速秣兵历马,以待大战!」顿了
一顿,侧头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之
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说到此处,又是重重一叹:「只不知为何你等身为
宋人,却做金人走狗,丧了我箭营这等英雄弟兄!」言罢,向后一抓陆大安手臂,
大步流星而去。

  陆大安虽是粗豪,但也听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峡
那场险些丧命的血战,双眉一拧,就要抽刀。恰此时,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将
其右臂紧握。陆大安只觉臂间一股大力无可抵御,只得压了怒火,乖乖随行。

  二人身后,安鸿对一切早就有所猜测,故虽不愉却也未变面色。而一旁的风
慎却心思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把折翎适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
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窥之事,只以为折翎念头转错,尚不知巧云亦非命王砦主
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为克里斯蒂娜提前报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
自山后脱身之事。甫一出门,便急切开口道:「折将军、安公子,时间紧迫,不
如我们分头行事!折将军自去安排稳当,安公子再出砦侦敌、谨防夜袭,在下这
便回房准备写予张枢密的信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颔首道:「风先生所言极是!二弟,便依风先生所言。」

  安鸿风慎双双拱手应诺,转身离去。安鸿身法飞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剩风
慎甩袖独行。折翎望着风慎洒然背影,松开陆大安手臂道:「陆兄弟,你可信我
折翎?」

  陆大安粗粗出了口气道:「怎会不信?折将军说得哪家话?可还是把我当外
人么?」

  折翎缓缓负手于后,再问道:「击退金狗与为箭营弟兄报仇,哪样为重?」

  陆大安双拳一紧,瓮声怒道:「自然是为箭营弟兄报仇为重!佟仲至今生死
不知,林童田力丢了性命,谷山李七重伤难起。这桩桩深仇,将军不都说是那王
砦主及其同伙所为!既如此,将军为何阻我杀这狗贼?」

  此时山风渐起,天边一弯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遥望,有所思道:「此砦所处
之地乃三国时西蜀诸葛武侯亲选,邓艾偷渡阴平时已被后主荒废,不然邓艾怎能
成其大功?如今我西军残部守住大散关,金狗无计可施。遂欲效仿邓艾,借此路
入蜀。此砦虽险,但我箭营弟兄能战者仅余七人,羽箭仅余数百。如何抵挡金狗
如狼似虎?唯得举砦一心,事方有可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则三分
归晋之故事重演,陕西路金狗抢掠屠戮惨剧亦将复现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
破碎,百姓亡身丧家者何止千万!这千万性命,与我箭营兄弟性命孰轻孰重?若
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处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斩此卖国狗贼于刀下,
为佟仲及箭营兄弟报仇。可如今身为西军一卒,当此紧要之地,身负江山重任,
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营兄弟十数条性命与我大宋万千百
姓性命,又是哪样为重?」

  折翎方才对王砦主一番说话虽是凿凿,可巧云入砦后所言所行不尽不实。强
行压下疑虑不问,却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蛊在即,难免怀了戚戚在胸。将胸
中气附在这一段话中,似自坚又似说与陆大安听,语气由平静转作激昂,再由激
昂化作沉重,最后变探问收尾。一波三折,将心中鼓荡展露无余。陆大安静立一
旁,将言语听了个七成明白,却把这情绪收了个十足。闻折翎探问,不甘之下略
带黯然道:「将军所说诸葛邓艾,我却不懂。但砦子险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打
我大宋,我是听真了的。金狗残暴,小种相公便是死在他们手中!为阻金狗入寇,
我西军同袍不知战死多少。天杀的厮鸟在中原陕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无数,自不
能再放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这箭营兄弟,就该白白丢了性命么?这……
这这可怎么处?」

  折翎倏地转身,将眼盯了陆大安道:「我等先杀金狗,后顾私怨。击退金狗
保住砦子之后,再与他算我箭营之事,如何?」

  陆大安低头看地、切齿抿唇、脸上刀疤微微抖动,半响方道:「别无他法,
只得如此!」言毕将眼光一抬,撞见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将
主,慌忙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轰然应道:「陆大安谨遵将军差遣!」

  陆大安被折翎扶起,却见他不言不语,神情不属。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扰,
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厅中传来杯盏及木椅破碎之声,声响之
中,夹杂着几声喟叹,充满愧疚无奈。折翎闻声回神,望议事厅摇首自语道:「
云儿近来面含悲苦,砦主墙上厅中亦带愧疚,此事或有隐情,尚未可知。」言罢,
一面想着如何向巧云发问一面负手往坪下行走。

  陆大安随折翎缓步而行,盏茶时间方到中坪。折翎远远望见自己所住居所,
便停步不前。陆大安见折翎时而微微摇首,时而放眼远望,时而侧脸蹙眉,时而
轻轻一叹,时而双手握紧,时而起步欲行,却不知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个只知
厮杀的粗人,不能为将主解忧,不自觉间亦是眉头蹙起。侍立片刻,耳听折翎吩
咐自己往砦墙换岗,遂行礼离开。

  折翎独自往居所去,推门而入,房中却只有晓月一人。适才折翎走后,巧云
冷着脸将晓月腕骨接驳,又扯了布条为她裹好便出门去。晓月未得小姐吩咐,不
敢再次擅离。加上今日崖边被吓得不轻、回房护折翎时余勇皆尽,只索歪坐在桌
前瑟瑟颤抖。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想着如何将自己所见之事告与折翎,又怕折翎
知晓后会对巧云动手,胡思乱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门声响将晓月吵醒,慌跳起掌灯。灯火照见是折翎回转,不由喜出望
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关切、口中嗬嗬,却不知如何是好。
折翎甫一进门便被她抓住,登时一头雾水,见她满面焦急,疑惑道:「晓月,你
可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晓月听折翎温言,心中担忧关切大起,盖过其余,忙不迭点头,可一时之间
又不知如何表达。闭门帮折翎除弓解箭后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着痛双手一齐比
划。折翎见她手舞足蹈,状略滑稽,心中的愁结稍为之缓,微笑道:「你这丫头,
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语的,待云儿回来,你讲给她,再让她说与我知便是。」

  语出折翎之口极为平缓,入晓月之耳却变作一惊。晓月心中再生两难,念转
身静,再无动作。折翎见她不动,只当她听了自己所言照办,遂未将此事挂心,
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晓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云儿在那里,请她回来见
我。」

  晓月听闻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骇的一抖,继而猛省:「观小姐动静,并非
真心想要加害将军。若有所为,皆是娜娜逼迫。如今我何不将崖畔娜娜行事告与
将军?将军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图谋将军,亦可为坠崖的白小六做主。」心
中想着,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划开来。见折翎满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
上一角摆着的笔纸,心下大喜,用舌尖润了笔锋,一点点勾画起来。

  晓月虽自幼服侍巧云,却因身有残疾而未通文字诗画,只是学了日常礼数。
此刻想使水墨表达心中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艰困勾勒出一长发女子之相,便
急慌慌用手去指对面克里斯蒂娜居处。也亏得折翎心思敏捷,皱皱眉便张口道出
克里斯蒂娜之名。晓月忙不迭点头,大为欣喜,提笔再画。

  折翎觉晓月与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见她画的古怪,遂渐渐凝了心神在桌面
纸上。晓月一点点的画将下去,又绘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执王字兽首,
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话一出口,晓月便是花容一惨,继而拼命点头。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
指了指画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着克里斯蒂娜居处,以笔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晓月吃了一惊,手中笔滑落地面。定睛
一看,来人明眸杏目,正略显吃力的搬着一具瑶琴,乃是折翎欲寻的巧云。

  折翎起身,将琴接过安置于桌上,瞥见琴尾古旧划痕,心中一软。将手探出
挲过琴身叹道:「久不见此绿绮!乱事之中、辗转千里,云儿你竟还将它带在身
边?」

  巧云手按琴弦,转眸挤笑道:「当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
音色不佳,你便从红玉姐姐口中问明我所愿,千里迢迢觅得此琴。绿绮古琴,再
贵重在我眼中也是寻常。可这琴中却有廿三郎浓浓情意,我怎会随意丢弃?我身
娇弱,故托在娜娜处保管。娜娜不负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费了多大
代价,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来便让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会心笑道:「只一具琴,寻到买了便是,哪有
什么精力代价?」

  巧云笑着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势一捶道:「又来说些轻巧话
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绿藤绕于古木之上。即便并非司马相如当年那一具,
亦是古物无疑。怎得让你轻轻巧巧购于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云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与韩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却不
能说与你知!」

  巧云素手被折翎握了个结实,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柔声佯嗔道:「韩五哥许
是已经偷偷告知红玉姐姐了,只你将好事欺瞒了我一个!」

  折翎闻听欺瞒二字,忽地从往事柔情中复归现下,面容为之一僵。巧云心细
如发,观面知其心。念起往昔心无隔阂时之恩爱,又见如今虽相敬如宾,却亲密
难再,不禁幽幽轻叹。折翎听她叹气,想起适才因琴而起之蜜意,虽是昔日常态,
却已久未得见,遂也是一声叹息,将握着巧云的手轻轻松了去。

  巧云失落无言,绕坐在桌前调试琴弦,心中转着想要告知折翎的实情,斟酌
话语,只觉百般艰难。折翎亦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旁的晓月适才被巧云吓得心惊,趁着二人甜言蜜意之时拾起笔悄悄退在一
边,却心忧不知该怎么取回桌上的涂鸦。见折巧二人忆往昔无暇他顾,稍稍心安。
待二者之间的情意渐渐消退、对坐无语,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房外夜凉如水,月光似纱,林木之间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房内灯花偶
爆,琴弦微铮,三人坐立不同却皆是思虑无语。

  良久,折翎破去沉闷、将晓月拉到身边,抚其肩对巧云强笑道:「适才你未
归,晓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笔作画,似有要事。可她所绘,我却难明,只看懂了
娜娜,小六,别的却皆是混沌。云儿你善解手语,且问她一问,然后将事说与我
听如何?」

  晓月闻言,骇的浑身一颤。折翎惊觉,诧异将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对坐的巧
云,见她亦是面色发白,心中疑窦大起。正欲发问时,巧云抢道:「廿三郎,晓
月所说之事,暂且容后。我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折翎应允,便遣晓月回避。晓月心忧,垂首弄衣角、踟蹰不肯去。巧云望着
晓月,郑重道:「我已决意与廿三郎生死与共,万事再无欺瞒,你且去吧!需要
用你处,我再唤你。」

  晓月抬头,见巧云面色尚白,眼中却是坚定平静。遂将眼瞄了瞄折翎,抿唇
行了个礼,起身夺过桌上画纸,掩门而去。

  折翎怀探询去看巧云,却见巧云微微苦笑,摇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边,
我待她若胞妹!」接着自嘲般一叹,续道:「我与柒柒,许久不见,不知是否已
出落长大?」

  折翎听得一头雾水,巧云却不再续说,只是调试琴弦。半响,巧云将琴调好,
心绪也渐平复,遂双手虚按琴弦强笑道:「廿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你送我此琴时
的情景么?」

  折翎听巧云再叙当年,心头涌起暖意,颔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
赶回京口。你见琴心喜,至极而泣,在我颊上轻印一吻。那时我年少孟浪,得卿
青睐,一腔欢喜无发泄处,直欲癫狂。遂将你抱起,跃往先得月高楼之上。那晚
云淡星稀,明月如盘,灯火阑珊去楼颇远,繁华喧嚣踏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
我二人,再无其他。你头插碎尾银簪,身着湖绿色襦裙,迎风而立,宛如仙子私
下凡间。我痴望于你,直至今日,仍觉不够。」

  巧云在折翎语中亦忆起当年事,不由得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待听到折翎最
后一句情话爱意充斥、发自肺腑,遂动情应道:「将军威武英雄,又是将门之后,
而我彼时尚在娼家。能得将军垂怜,心中实在感泣。」

  折翎听巧云不自觉间带出了彼时称呼,心中亲切,将手一摆微笑道:「那时
你也是如此说!我之心迹,也是如旧一般!无论你在何处、出身如何,我喜欢你
便是喜欢你!我乃折氏弃子,宗谱不得入。当日浪迹江湖,亦无今时从军功名。
云儿你不也是丝毫不弃,将这终生托付与我?此等话,以后可不再说了?」

  巧云感怀,只觉心中情意竟无法表于言语。起身敛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绕
过桌子,将她扶起。荒山险砦、西军箭营、欺瞒疑惑全数不见。双手相执,满是
温馨甜美;四目相对,尽是情意绵绵。

  有顷,巧云猛省起今日事由,缓缓将头靠在折翎胸膛,甜声问道:「廿三郎,
你可还记得那晚应承我的事么?」

  折翎环抱玲珑娇躯,鼻尖尽是熟悉的体发香气,神迷道:「自然记得!那晚
你在我怀中言道,倦了这世间纷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结庐而居。我答你道,蜀中
峨眉山高水秀、气候宜人。愿与你一同去彼处避世,抚琴舞剑、画眉弄儿、终老
一生……」

  巧云听折翎将许久之前的许诺娓娓道来,心中的欢喜如沸水般翻涌开来。打
断折翎,亦神迷道:「只可惜世事繁杂,多不遂人愿。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将军
便遣人来寻你与韩五哥。差韩五哥往刘延庆将军麾下听调,却带同你去梁山剿贼
寇。梁山事了,你坚辞不肯从军,带我离去,却又路遇二叔,盘桓了那许多时日。
继之靖康国难中从军,富平血海死战……」

  折翎听巧云说话,记起当日巧云通知安鸿阵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
紧了紧怀抱续道:「那时危急,多亏你与二弟来援,否则我必命丧黄泉。曾听闻
美人恩重一说,以己度之,古人诚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云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头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间
无分彼此,何来恩怨之说?」顿了一顿,鼓足勇气道:「你我并未刻意安排,只
是在世间随运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后,峨眉想来已
是不远。廿三郎,你我不若抛却此间尘世纷扰,往峨眉结庐可好?」

  折翎望向巧云的目光随着巧云之言,自动情缓缓转作纠结愕然,蹙眉沉吟道
:「这……」

  巧云不语,只是满怀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诺,怀抱娇柔之躯,一
时间,满腹百炼英雄气化作温情绕指柔,左右为难,不得决断。待目光碰上怀中
巧云投来的期盼,心头一软,就欲开口应承下来。恰此时,巧云久候无果,心中
原本的无比坚实也就虚了,开口歉然道:「适才砦墙之上,你放过了二师公,此
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劝他们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迁往他处,由得金
宋各凭自力征战。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云不说这番话,折翎心头尚蒙了层儿女情长。此刻听了巧云言中金人、砦
子等语句,如自噩梦中醒来般满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日情怀,
竟险些误了大事!」咽了口唾沫,双手扳住巧云香肩道:「云儿,莫忘记你我便
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则我大宋危矣!此砦当金人入蜀必经
之地,合该你我逢其会,到得……」

  说到此处,折翎已然全醒,思绪亦得以活络,将负伤入砦后的每桩疑惑全都
记起。心中纷乱,纠结丛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质问。巧云只觉折翎双手渐渐力大,
肩头隐隐作痛,遂娇呼道:「廿三郎!」

  折翎闻呼,一震收手,退两步站定,面色复杂。半响,左手握拳、右手摊掌
狠狠一击道:「云儿,这砦子可是受你约束?花溪峡外,伤谷山李七、死林童者,
可也是你师公么?砦外金人营侧那小营内宋人,可是这砦中人么?」

  折翎初问时,声似蚊呐;三问之中,音量渐渐高亢;到得最后,更是挥掌击
在侧墙之上,再厉声道:「你随我多年,一向知礼明义,待我弟兄如同爱子。我
杀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伤与你入这砦中,怎地却变成如此?你是何种
身份?砦子与你是何关系?你所为可疑之举,我尽皆不问。可你为何……为何纵
容砦中人伤我弟兄?又为何与金狗同流合污,侵我大宋江山?你还知不知自己乃
是宋人!」

  折翎掌中蕴含内劲,劲风到处,墙皮浅砖碎裂,四处纷飞。巧云听了折翎问
话,心如死灰、不躲不闪,任由墙皮击打在身,只是默默流泪。一块砖碎正击在
巧云面颊,登时红肿。折翎见状,心头一痛,伸了手欲问,却终于还是将手定了
在空中。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一人快步行至门前,踟蹰许久又蹑足退去。折翎见烛光
下巧云楚楚可怜,向前一步想要揽过巧云,却听巧云自嘲一笑,轻声道:「我也
不知自己应否算个宋人!」不待折翎答话,回转坐在桌前,双手虚按琴弦,凝视
折翎问道:「将军是否执意在此抗金?」

  折翎见巧云面有泪痕,颊间红肿,眸中却尽是安平静谧,自己胸中那为国为
民的万丈雄心化成的一个是字竟是哽在喉间,无法出口。有顷,巧云轻叹,手拨
绿绮,决绝道:「将军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岁出砦下山直至去岁返来,也做
了许多事,但唯有与将军定情一事为妾自择甘愿。将军待妾,天下至厚。将军送
我仙桃,妾自当报以琼瑶。此一场大战,正是妾为将军出力之时!」

  折翎听巧云所说若有深意,开口欲问。巧云微笑摇头道:「将军不必发问,
妾自当全数尽言以告。敢请将军先听我这一曲!」言罢,美目流转,素手轻抚,
绿绮铮铮。

  折翎心有疑窦,本是神思不属,待琴音响起,转眼望去,却见巧云与适才愁
苦悲痛者判若两人,面上容光,身上神采,仿佛重回昔年江南游历时一般。

  巧云举目望折翎一笑,曼声唱到:「太行晓色透窗明,画眉黛,试瑶筝。不
期相见,飞将若龙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云箭,大黄弓。及笄年怀总角性,不
知惧,喜贼清。身虽处险,君在妾自平。挽弓问云云不语,得一曲,奏君听。」

  巧云所唱曲调,波折婉转,俏皮荡漾。折翎倾耳细听毕,神往道:「那是重
和二年,我与佟仲自统安赴中原。途径太行,路见盗匪剪径。我赶到的晚,那些
无耻匪类竟将一商队之人尽数屠戮,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
遍寻匪砦,但见匪类,尽皆射死。山后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团峰主砦中欲
倚多为胜。」

  巧云嘴角微翘道:「那日我晨起画眉,试了试琴便听见前厅纷乱。蹑足绕在
一边偷窥,不想得见将军。将军独当砦门,发矢如电,每开弓必有山贼毙命,遍
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强的匪首,想使轻功与将军近身搏杀,却被将军一箭钉在廊
柱之上。众匪跪地乞命,将军……」

  折翎迈前一步,打断巧云道:「众匪何足虑?那时你方及笄,清巧秀丽,一
双大眼美不胜收。我射箭杀人,你藏在墙边非但毫不惧怕,而且面带笑容。我射
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将那人钉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后合。众匪乞命时,若
不是你对我摇头,我怕要射杀所有人才肯罢手。」

  巧云起身,盈盈一礼道:「那时我涉世未久,只道杀戮寻常。幸得将军教导,
日后心中方有正邪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将巧云扶起道:「那时我年少气盛,你父当面却仍出言无状。
你不责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盗匪虽掳了你上山,却成全了我与你初见。砦中那
一望,我便喜欢了你。只是当时痴傻,不懂情爱之事,以致而后一年,每每对月
怅然。」

  巧云听折翎提起当时随自己上太行游说诸匪造反,现已丧命安鸿剑下的四师
公,心痛如绞,花容一黯。尽接着再听折翎自讽痴傻,又忍不住含悲莞尔,假作
嗔怪道:「痴傻怎只当时?」舍了折翎搀扶,坐在桌前轻拨慢捻,又开口唱到:
「月上楼边,樽酒暖,座间客多情浅。女儿心凉,却见绣帘高卷。转出如旧翩翩,
双目盼,遍楼生灿。动红鸾,急拨琴弦,弥彰羞红满面。得月圃中生白草,怀绿
绮,千里重见。湖荡扁舟终身订,人近金灯远。喧嚣繁华气多,诺峨眉,一如所
愿。心意合,并肩同观双燕,天光忽敛。」

  巧云此唱,与前段略有不同。虽然依旧婉转,却多了些柔媚;虽然亦有俏皮,
却更添几分绮丽;将女子红鸾心动的娇俏与初承云雨的甜懒表现的淋漓尽致。巧
云按琴,羞面笑道:「千里送琴,得上绣船。真不知你是真痴傻,还是故作痴傻!」

  折翎神思随曲飞去过往,沉湎中闻巧云言,当时情形顺势出于心脱于口:「
红玉嫂嫂可是当夜就拉了韩五哥回房的,我却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归,痴傻可
见一斑!」

  巧云面色更红,轻啐道:「终于肯承认那琴是求非购了么?」

  折翎大笑,复前一步站在巧云身边,执其手慨叹道:「我认为太行一别,从
此天高水长,怕是永无再见之日。怎知天可怜见,真让我与你京口重逢。上天待
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愿,休说一琴,便是十五满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云面露感动,猛抬头看了看折翎,却又缓缓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双唇翕
动,眼中晶莹,却还是默默低下头去。折翎见她情状,一句「我与你抛开一切,
同上峨眉」险些脱口而出。踟蹰良久,最终仍只是闭目将巧云拥在怀中。

  巧云亦闭紧双目,将整个身子埋在折翎怀里,只愿天下皆无,仅余此一屋。
转念又知此愿难现,此情难再,心中一痛,将折翎缓缓推开。

  折翎诧异,却见巧云已端坐整琴。不几声,攻伐之气便已弥漫厅堂。金戈铁
马,刁斗的卢,浓浓肃杀好似扑面而来。巧云双目坚毅,抚琴唱到:「身登诸峰
绝顶,矢作霹雳惊弦。荡尽俗世群魔舞,破去红尘污瘴烟,清平还与天。北向扫
平胡虏,敌酋砌首京观。披甲解民倒悬苦,奔袭饮马敕勒川,莫待鬓发斑。」

  巧云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而折翎每听一句,怀着的武勇豪迈就多一
分。待巧云一曲唱罢,折翎只觉得一腔热血在胸中沸腾起来。不由击节赞道:「
御胡虏,保万民,建功业。好男儿生当如此!云儿,唱的好!我与你……」

  此时屋外山风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响。隐隐之中,似有雷声传来。平日里
巧云最惧雷鸣,折翎闻雷住口,双手掩了巧云双耳想将她揽进怀里,却发现巧云
置自己言语若罔闻,身子发僵,面上如古井无波,依旧端坐操琴。琴声自激越转
作悲惋,让人听了愁结满腹,直欲落泪。折翎错愕不知所以,撩衣坐在桌边,静
静看着巧云。只听巧云开口唱到:「窗外轻雷催夜雨,如泣如诉心声。斗室唯有
残烛明。再无私倚处,难见月华生。君做川陕擎天栋,北御万千旗旌。妾自助力
镇三坪。唯念秦淮畔,成双燕儿鸣。」

  折翎听出巧云后半词中助己御金之意,心头大喜,待听到秦淮燕鸣一句唱的
悲若啼血杜鹃,又见巧云精神委顿,坐在桌前竟似摇摇欲坠,遂赶忙跃起抓住巧
云双肩,骇然惊呼道:「云儿!你没事吧?」

  巧云面色苍白,强挤笑道:「当年红玉姐姐曾说我思重体弱,不易抚琴,将
军是知道的。今日只是太过专注,有些疲累罢了,不妨事。」

  折翎关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云挣脱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后一曲,请将军听完。」说完也不待折翎
同意,便抚琴成曲,启朱唇唱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
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
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一首婉约词,此时巧云唱来却毫无缠绵悱恻之感。同前几首词曲相比,仿佛
内中一丝情感也无。折翎听罢点头道:「这不是那年我与韩五哥上楼时,你正在
唱的哪一曲么?」

  巧云亦点头道:「正是。此词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间广为传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儿你如此喜爱,时常哼唱。」

  巧云面露失望之色,继而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至火盆处摸了摸出门前备好的
酸浆饮子,自己浅啜了口,又仔细抿了抿唇舌后递予折翎道:「将军,请满饮此
杯。妾有话要说!」

  折翎听她说得郑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盏饮尽,等巧云告己以实。谁
知巧云却将话头左拉右扯,只是不说正题。折翎强忍焦躁应答,渐渐觉得双眼沉
重、身体疲乏,强自打起精神。

  巧云见折翎委顿,住了口回身,在箱笼里寻出两盏金色灯笼,掰开合好挂在
床头,回眸展颜一笑,垂首将折翎自桌旁牵至床前。折翎见了那一对金灯,心中
虽是一荡,却仍难敌睡意渐浓。迷糊间只觉得烛火渐暗,四处皆黑,身重难动。
巧云轻抚折翎面,敛笑柔声道:「将军暂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毕便回来伺
候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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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云去戈起


  朦朦胧胧中,折翎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喊。欲睁眼看时,只觉得双眼似坠了铅
块般沉重难开。将一口气攒在喉口勉强嗯了一声后,耳力仿佛也灵光了许多,再
试图活动手指头颈,却依旧不能挪动。

  巧云见折翎虽有应声,但闭目不动,心知其药力尚未全退,在他耳边低低喊
了声「廿三郎」,接着便落下泪来。折翎听清声音所属,面上又觉有水滴落,心
中疑惑。身子难以动弹,便把心思转的飞快。待记起自己无知觉前发生的一切及
巧云的最后一句话语,心中暗叫不好。欲提真气驱毒,却发现经脉中一丝异样也
无,心内急如火焚,怎奈毫无办法。

  巧云轻抚折翎面庞,将适才做的事细细梳捋了一遍,觉得毫无差错,遂起身
将床头所挂金灯点亮,附身道:「廿三郎,金灯我已挂好。那夜江中绣船之上,
我初经人事,未能尽意服侍。今日,就让我好好弥补。」言罢,悉悉索索为折翎
宽了衣物,又将自己脱个精光,俏生生立在床榻边上。

  此时天已微明,雷收雨歇。屋内烛火不红,金灯难灿。巧云独立,面粉唇朱、
胴体嫩肤、椒乳蛮腰、背腿无暇,犹若初破茧之蝶,美不胜收。折翎裸身僵卧,
目不能视、耳畔无声,却有一袭淡淡香气飘进鼻腔,氤氲不散。俄顷,折翎觉下
身自冰冷转为火热,似是有人以口相就。未几,自那昂首处始,由点及面,僵直
化作酥麻,指端竟可微动。又数十息后,下身自热复冷,倏忽变作滚烫,阴阳交
合、无隙无间。折翎只觉周身力道一点点回复,丹田之中生出一缕阴柔之气,将
本来的真气密密缠绕起来。小腹之下,双腿之间,畅爽无比。又过一刻,那缕阴
柔之气渐渐融进了折翎丹田真气之中,牵引着在体内转了个周天,而后便在肺脉
之中不断往来徘徊,一点点将伤损医复。

  折翎虽知巧云所行于己有益,但既不知巧云何处习得此等功法,又不知此法
是否会令其自伤,心中甚是难安。暗暗将身上所聚微力凝在眉下掌端,瞠目起手,
一把按在巧云跨间。

  折翎只觉得手心发烫,定睛看巧云全身泛着淡淡红光,就连双目也是赤红。
折翎大惊,喉头一紧,挤道:「云儿……你……」

  巧云见折翎醒转,嫣然一笑,面上眸中透着说不尽的平安喜乐;动作不停,
如同骑在匹烈马上一般,空中长发飞散、胸前波涛翻涌,整个人散着道不出的媚
惑妖娆。

  折翎望着巧云双眼,自己眼神渐渐迷乱,陶醉其中难以自已,渐渐不知身处
何地、今夕何夕。或是良久,亦或转瞬,折翎体内真气若江河入海般重归丹田,
肺脉伤情尽复。正恍惚间,忽有一片温热扑面洒至。折翎醒神,只觉得鼻中淡香
骤减,取而代之的是血气腥膻。大惊下抬眼去看,只见巧云七窍流血,正软软倒
下。

  折翎跃起将巧云搂在怀中,只觉五内俱焚,大喊道:「云儿!怎会如此?为
何如此?」

  巧云瘫软在折翎怀中,平静微笑道:「廿三郎,我服了剧毒,生机已尽。你
莫出声,且听我讲。」

  折翎眼红心碎,连呼「为何、为何」,不迭点头。

  巧云艰难喘息几下,续道:「我以为能当面对你说明一切,但最终还是难成。
我已将所有事情书为一信,待我死后便会有人送至。孟门、诸葛砦、花溪峡外宋
人、金人因何而至此地及我心中一切,俱在信中……廿三郎,但齐心守砦御敌,
切莫为难我砦中门人!」

  折翎趁巧云说话,将手按在她背上的至阳、命门两穴,欲以真气为她疗伤续
命。不料真气所至,穴移脉碎,竟是无可进处。不由心间绞痛,双泪长流。

  巧云见折翎流泪,欲伸手为其擦拭却因无力抬手而不能。遂自嘲一笑续道:
「廿三郎莫悲!我这一生所为,除许身于你外,皆非自己情愿。生,恐永陷愁结
欺瞒而不能自处。如今一死,家国大梦再与我无干,倒是轻松写意。只是,我这
心中却怎也舍不得你……」说到此处,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折翎只觉怀中人呼气越发火热,可身子却冷如冰冻,知其随时弃世,于是也
不管有无用处,径自把体内真气催到极致,将巧云罩在其中,希冀能多留她哪怕
半刻一时。

  巧云一口血吐出,只觉双眼难开、疲累欲睡。混乱迷目中呢喃道:「廿三郎,
那酸浆中有毒,永远不要再喝……箭营之中,有我……有我孟门门徒……晓月与
娜娜,皆不可信……娜娜……娜娜她……」吸一口气,再无动静,香魂一缕,散
去无踪。

  折翎不言不语、不挪不动,如一尊石像般凝视着怀中的巧云。毫无表情的脸
上空余两道泪痕,眼中却再无热泪涌出,只有雄浑的真气仍在源源不绝的往巧云
的身子上扑过去。巧云已死,真气滑过她的身子往四边发散,将床帐与金灯打得
摇摆晃动,如同二人仍是在秦淮舟中一般,赤身围衾相依相偎,于天微明时看双
燕衔泥。

  东方红日初升,温暖日光将林间云雾映做缕缕红纱,层层叠叠笼罩在坪中苍
翠之上;远近高低,传来鸣鸟振翅、窜兽折枝之声。砦子三坪二十余层台之中,
皆有衣白之人鱼贯而出,各成队伍往折翎巧云所在中坪聚集。两刻之后,屋外已
是密密站满了人众,皆缄口不言。王砦主与两名男子站在最前,正对房门,满脸
肃穆。王砦主身后,约有百五十众,俱是青壮。立他左首那人年过五旬,身高五
尺,五短身材,面庞黝黑。无论气质样貌,均是田间地头常见老农。他身后只立
了五人,个个气质与他相仿。右首那人是个年轻后生,浓眉白面,望之可喜。他
身后所立人数最多,却是非妇即幼、非老即残。

  安鸿早就携魏庆、晏虎、高诵候在坪口,待王砦主上坪便来到折翎门口,背
房面众站定。白衣砦众排班列位之时,虽无人说话,但脚步声亦是颇为嘈杂。待
一切清靖后,折翎房中的布幔吹动之声便凸显在安鸿耳中。

  安鸿闻声,面色一凛,纵身撞破房门便冲进屋中。魏庆反应稍慢,正欲紧跟
冲入,却听屋内安鸿一声断喝:「你们三人守在门外,不要进来!」

  魏庆倏地止步,转身与险些撞在自己背上的晏虎高诵一同把住门口。动作才
定,就见王砦主和身边两男子面色一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场间所有
白衣砦众跪倒一地,山呼道:「送长公主!」

  箭营三人骇了一跳,虽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也隐隐觉得不好。忙侧身
避让大礼时放眼去看,只见砦人皆悲,痛哭流涕者颇众。那一声山呼更是亦庄亦
恸。

  屋内,安鸿见床上二人赤裸相偎。巧云不动,折翎真气外泄、已近枯竭。分
别唤了二人几声,却无丝毫动静。遂不敢大意,将掌抵在折翎后心,柔发内力入
折翎经脉,探至透体出处发力一震。折翎身子一跳,哼了一声,瞑目向后便倒。
安鸿闪身将他让倒在床上,急扯了锦被为巧云遮羞。再伸手去探巧云鼻息,心中
便如触手处那般一凉。怀了戚戚伤悲长叹口气,强收情绪将折翎扶起坐正,以真
气助他周天流转、回复气力。

  良久,折翎体内真气回复、已可自行运转,神智亦稍复,遂缓缓睁眼道:「
二弟,有劳了。」

  安鸿听他语气平静,毫无波折,担心道:「大哥保重身体!嫂嫂……嫂嫂之
事,尚请节哀。强敌在外,砦中一切还需依仗大哥!」

  折翎侧头直直看着巧云,抓住她露在被外的冰冷双手道:「帮我请王砦主和
风先生去议事厅。」

  安鸿错愕,继而恍然黯色道:「砦众数百皆已聚在大哥房外。昨夜嫂嫂来寻
我时便已吩咐了我今早请风先生一同来见大哥,但我遍寻不到,这才带了魏庆、
高诵和晏虎来大哥房前听调。不料嫂嫂她……」

  折翎默然,只是平静地看着巧云尸身。半响方道:「二弟先出去安抚砦众,
我随后便出去。」

  安鸿点点头转身,行了几步转回道:「适才我闯门时,王砦主及众砦丁好似
已知晓嫂嫂……死讯,并山呼了声长公主。大哥恐要留意应付!」

  折翎姿势依旧,心中想起昨夜巧云所唱那句「妾自助力镇三坪」,静寂若死
的心忽地猛跳了几下,全身血气都跟着心跳颤抖翻涌,五关四肢俱僵麻不能动。
良久,方缓缓平复道:「云儿昨夜已告诉我了。」

  安鸿诧眼看了看折翎,跪地咚咚向巧云的尸身磕了四个响头,再不多说,转
身离去。

  屋外数百衣白之人依旧长跪,见安鸿独出,面色凄然,遂悲声又起。良久,
折翎怀抱巧云,整衣而出。最近的王砦主及那两名男子见到二人,匍匐于地,泣
下沾襟,身后数百人瞬时悲如雷动。魏庆晏虎见状,亦是伤悲。高诵更是痛哭流
涕。折翎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径直走到台阶之下、耳房一角,跪在地上用手一
捧一捧的挖起土来。

  安鸿和箭营三人抢前欲相助,被折翎挥手而止,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垂泪。王
砦主及麾下众人停了哭泣,只长跪不动看着折翎动作,眼中晶莹闪烁。又顿饭工
夫,事毕。折翎在巧云额上深深一吻,捧其面道:「云儿,你暂且歇息。此间事
了,我便在此常住陪你,你我二人再不分离!只可惜,不能带你去峨嵋了!」言
罢,便欲将巧云尸身掩埋。

  此时,一旁长跪的王砦主忽道:「禀将军,长公主是服用魍魉涎而亡,死后
面容如生,身子淡香常在、经年不腐,暂时不必掩埋。长公主遗命小人,若将军
不提峨眉事,便任由将军将她埋葬;若将军提及,则让小人提醒将军此节,以便
与将军同赴峨眉。」

  折翎闻言一怔,继而转喜,再转横眉。将巧云缓缓放好,霍地起身怒道:「
你既知道云儿寻死,为何不加以阻止?」

  王砦主恭谨行礼,悲声道:「回将军,小人年长公主十七岁,看着她在此砦
中出生长大。长公主自幼待下人宽厚,我与她虽份属主仆,却是情同叔侄。昨夜
公主对小人作遗命之时,小人也曾死死劝阻公主。怎奈公主既难放弃家国,更难
放弃将军,为全将军志向与我等忠义,死志已决。在寻我前,便已服下魍魉涎。
此药乃我孟门独门秘药,服之无解。小人见此状,只得奉令。小人无能……小人
无能……」

  王砦主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折翎见他额头青肿,痛悔满面,知他所言
属实。想到巧云如此决绝,恐多半是为自己优柔逼迫,心头一酸,险些流泪。深
吸口气强抑酸楚道:「砦主请起。」

  王砦主给巧云尸身磕了头,方从地上爬起。他身后白衣人众依例磕头后,也
全都站起。王砦主向折翎行礼道:「将军,小人姓王,单名一个锦字。因公主及
门中长老常不在砦中,故而暂代砦务,并非什么砦主。今后,王锦愿为将军帐下
一走卒,与砦中弟兄一同随将军守砦抗金。砦主这个称呼,还请将军免去,直接
呼我姓名便是!」

  折翎闻此言,心中又浮起巧云昨夜音貌,一时倒是悲大于喜。回望巧云、神
有不属,呢喃出声:「云儿……孟门……究竟是一个什么门派?竟有如此……嗯
……」

  王锦见不到折翎面貌,以为他在向自己询问,怔了怔方道:「我等幼年入孟
门时便发过毒誓,不可向任何外人透露孟门来龙去脉。还望将军万勿怪罪!」

  折翎不知所以的「唔」了一声,王锦还道折翎不满此答,遂诚挚道:「昨夜
长公主曾言,关于孟门及此砦之事,她自会安排使将军知晓,不用我等破誓,请
将军耐心等候。至于我等随将军抗金御敌之坚决,还请将军放心信任。我等虽是
……虽是……但毕竟是华夏一统,非胡夷族类,怎甘心为金人走狗,葬送我华夏
大好河山!当年老门主尚在之时,多次拒了西夏胡贼内外交攻之议。后老门主丧
时,三位公主尚未成年。我门内左使主事,右使辅之。谁料左右二使一改老门主
之风,竟转与胡贼合作,先合西夏吐蕃攻陕西,后联明教菜魔乱江南,今又引金
人入中原。我砦中门人,多有不满。怒而敢言者,皆被诛杀。三公主年幼,二公
主与左右二使一心,唯长公主秉承老门主之念,屡因大义所在与左右使争。故我
孟门中人,多奉长公主为正朔。昨夜长公主号令全砦,愿御金者留,不愿者走。
去者仅三十余,而砦外小营中归砦者逾五十。今日在此聚集,先为送长公主,后
为尊长公主遗命、听将军调遣!」

  折翎耳渐聪、神渐明,追问道:「既如此,你门中左右二使今在何处?」

  王锦道:「将军宽心,二使不在砦中久矣!我所言旧事已近破誓,不敢再说。
还请将军相信我等御敌守砦之心!」

  折翎拍了拍王锦肩头,见王锦身边两人皆直勾勾盯着自己,那白面后生眼中
更是充满愤怒。遂问道:「这二位是何人?」

  王锦恍然,一指面黑年长者道:「此乃我孟门专责刺探之人,姓赵名破。昨
夜自小营归砦,因此尚未与将军相见。」

  赵破对折翎憨憨一笑、抱拳为礼,便又回复了悲痛样子。他身后的五人随其
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折翎回礼,王锦又指白面后生道:「此乃我孟门专责粮草军械之人,姓李名
豫。此前因砦中事需对将军隐瞒,故不曾为将军引见。」

  李豫怒目瞪着折翎,切齿道:「御金之际,砦中军械粮草事我会全力助你。
且待击退金人,我定来寻你为长公主报仇!」

  折翎闻言心头一绞,毫不犹豫道:「如此甚好!我亦舍不得云儿孤独!」

  李豫微愕,继而转头,从鼻孔中发出重重一哼。折翎也不理会,反回头对箭
营三人问道:「云儿说,箭营中亦有孟门之人。那人可在你们三个中么?」

  魏庆晏虎茫然,居中高诵向前两步跪倒道:「将军恕罪!属下先被门中左使
派至方腊身边监视,后将军与韩五爷生擒方腊,又奉命借机追随将军身边。」语
罢一把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左胸。胸前刺着斑红一花,花瓣六出,如锦若绣。

  折翎回望王锦。王锦亦扯衣露出左胸,胸前亦是一团锦绣,与高诵如出一辙。
折翎轻轻点了几下头,余光尽处,看见克里斯蒂娜面中带恨站在己房门前。晓月
在胡女身后不远对着巧云方向磕头,一张俏脸上涕泗横流。折翎记起巧云临终所
言,心头不由疑恨皆生。

  高诵见折翎不语,双眉紧蹙,遂向前膝行几步道:「高诵自知愧对将军教导
信任!请将军随意处置,高诵皆是心甘!」

  折翎欲语,却听得锣声猛起,自远传来。王锦闻声回望,紧接便单膝跪倒大
呼道:「我等皆愿奉长公主遗命,听将军号令,守砦御敌!」场间数百白衣,皆
随其下拜呼喊,声震群山。

  折翎知铜锣响必有紧急,亦晓得王锦心思,遂扶起王锦提气扬声道:「金人
残暴,若是使其入蜀,陕西中原惨剧,必将重现于天府。我等皆是华夏汉统,怎
能坐视蜀中炼狱?」说道此处,回视巧云尸身,含悲坚毅道:「恰此时,当此地。
折某愿与诸位一道,使金人不得存进,保我华夏荣光!以金狗性命,为长公主祭!」

  闻折翎最后一喝,自王锦三人以下,众白衣皆悲愤随呼。折翎吩咐王锦与安
鸿等人去砦墙,暂依旧法配置砦丁守备。待王锦扬声传令,这才回身扶起高诵道
:「随我御敌,前事概不问。佟仲不在,我与强敌对射之时,你可愿在身边护我
周全?」

  高诵闻言大喜,重跪下以头顿地。三拜之后,复膝行退几步方才起身,心中
感佩,实无以言表。

  安鸿上前,耳语折翎道:「我先去砦墙。若是有紧急,便让魏庆来报。若是
无事,大哥且先定定哀思。抗敌事大,却不急于一时。」

  折翎面上迟滞,弯身抱起巧云方道:「二弟,等在此处,我安顿云儿睡下便
来。」

  安鸿还想再劝,身后魏庆一把拉住他手臂,默默摇头。俄顷,折翎自房中提
弓挎箭而出,眼望对面二女大声吩咐魏庆道:「你守在此处,有意图入屋者,杀
无赦!」

  对面的克里斯蒂娜闻言怒视折翎,狠狠剜了他一眼后便拂袖回房,晓月却仍
是跪拜哭泣不已。折翎心急先前锣响,心中又未将两个弱质女流放在心上,故携
了安鸿等,飞速下坪。

  折翎安鸿脚程快,不多远便将高诵晏虎甩在身后。飞掠之际,安鸿忽道:「
昨夜嫂嫂来寻我,托我将一封信送往阆州秦记脂粉店,大哥可知此事?」

  折翎讶异道:「信不是交给我的么?」

  安鸿亦讶,摇头否定。折翎面色微滞,沉思不语。安鸿久候无音,便也不再
言语。眼见砦墙将至,折翎忽道:「待一切完备,二弟出砦之前,到我房中取了
那八门箭阵的秘谱带在身上。」

  安鸿一凛,倏地停步,伸手抓住折翎道:「大哥,另遣人去求援吧!你我兄
弟同心,其利断金,必可安守此砦!」

  折翎心中一暖,反握其手道:「砦中兵少,求援事大。他人去,我委实放心
不下。二弟放心,无论如何,我定会等你回来。」

  安鸿道:「大哥可要言而有信!你我兄弟,同生共死!」

  折翎将头重重一点,携了安鸿手挤出一笑,轻身飞掠而去。

  到得砦墙,只见墙上衣白砦丁约有二十,正与郝挚、陈丹、谢宝交杂着向下
射箭。陆大安不知在何处寻了许多碗口大小的石头,又拘了几个不会射箭的砦丁
与他一道向下抛砸。墙前河外陡坡之上,有金人伏尸数具,另有百余金人,正在
一个首领呼喝下分散开来,举着大盾缓缓后退。金人渐远,砦丁箭支多已力竭难
至。陆大安等人丢下的石块沿坡滚动,每有金人踩绊踉跄,箭营之箭便随之建功。

  折翎见状,从身后撤出支无翎箭搭上弓弦,弓开满月喝一声「着」。声音未
落,金人首领已是血溅当场。砦墙上喝起冲天一声彩,百余金人志为之夺,仓惶
抢了尸体,如潮水般退去。折翎手中不停、箭似流星,支支追魂。有几个金人发
了狠性,哇哇叫着反身杀回,却被箭营三人收了性命。

  片刻之后,金人残兵退尽。地上伏尸处处,倒有一多半身上插的是无翎箭。
恰此时,王锦、赵破、李豫三人带着一队人马自砦中而来。人人肩扛手提,皆是
军械。刀枪、弓箭、盾牌、挠钩应有尽有,却多是攻器,守具甚少。折翎遥望,
面上微微色变。待到得切近,陆大安在一旁失口惊呼道:「娘的,那搬的不是神
臂弓么?」

  带着抬弓汉子行走在前的李豫闻陆大安惊呼,不屑的瞄了他一眼道:「大惊
小怪!床子弩砦中亦有一张的!可惜年久弦断,竟不可用。否则抬将出来,还不
吓死你这腌臜汉!」

  王锦在后,闻言喝止已是不及。折翎抬手止住横眉怒目的陆大安,正色道:
「床子弩倒还在其次,这神臂弓却真是来的蹊跷。我大宋军法,神臂弓不得遗失
一具,或败不能携,则宁碎之,防敌得其机轮仿制也。如此严令下,砦中竟然有
四具之多?」

  李豫将头偏到一边,鼻孔向天道:「以我孟门左使之威势,莫说是几具破弓
弩,便是你们这群贼厮杀汉的性命,也只不过反掌之间便取了!」

  王锦赵破闻李豫言语,面色皆变。赵破将李豫拽了去安排弓弩布置,王锦对
折翎赔礼道:「李豫年纪尚轻,说话不知轻重,还望将军勿怪。」

  折翎摆摆手道:「无妨!只是你门中左使之能,让折翎好生费解。不知砦主
……」抬眼看王锦面色为难,心中忽记起巧云临终叮嘱,遂再摆手道:「无事,
烦劳砦主请赵破赵兄过来。他既专责刺探,我想详细问问山外军情。」

  王锦不迭应声,再嘱了折翎直呼己名,才跑去将赵破唤至。赵破趋前行礼道
:「将军有何事吩咐?」待折翎重复了遍想法,便面色憨憨道:「宋军富平战败
后,军士多逃散,兵将各自不知,唯吴玠收拢残兵数千自永兴军路退守大散关。
后其他散军闻知张浚驻兴州,复聚而为军。但多有散兵不复归者。赵彬等部见事
不谐,反降了金人。此刻宋军全军,不过几万众,且军无战心,其状不稳。」

  赵破说到此处,一旁的陆大安想起佟仲在荒村中说的话,心中憋闷,遂重重
一叹。箭营一众,思及西军惨状,也是七情在面。赵破顿了顿,抬眼看折翎,见
他颔首示意,遂续道:「金人富平战中得了宋军军资无算,在我孟……嘿……以
降军为前驱,占了陕西大半。完颜宗辅将兵锋推至凤翔、神岔一带,意欲兵分南
北、两路入蜀。南路取大散关佯攻,北路自……我诸葛砦行险入蜀,与南路军内
外夹攻。砦外金人,乃北路军探路先锋,共千二百人。带队金将名为仆散,是乌
鲁手下第一猛将,勇谋兼备。金人不擅行山路,沿途多有死伤,故后续大队尚在
木门道外越百里,数约两万,踟蹰不前,短期内无法到达此处。适才金人攻砦,
定是见小营退走。念及此后一无向导,二无后勤,恐困死山中,因此行险一搏。」

  赵破语气样貌虽然憨直,但谈起情报事却是侃侃无疏。折翎听罢,心下稍安
道:「这千人小队不足虑,后续军兵却不是我等可应付的,求援事仍是要紧。敢
问赵兄,砦前是否有路直至大散关或兴州?」

  赵破道:「有一小径可至二里驿,再往南行不远,过了和尚原便是大散关…
…」

  此时,一人喊道:「既如此,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众人视之,乃是正急
匆匆上砦墙的风慎。他神采虽是未减,但脸上青肿处处,颈根处隐有血痕,颇为
狼狈。

  风慎走近,气喘吁吁地急切道:「我与安公子同去求援,出得此山便分作两
路。安公子往吴经略处,我往张枢密处,双管齐下岂不更为稳妥?」

  赵破闻言挠头道:「可那小径林木深远,绝壁处处,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连我砦中行惯了山路的砦丁也只是几人能走。只怕这位……大人和那位什么公子
走不得啊!」

  折翎摇首道:「安鸿无碍,风先生却是不行。先生给张枢密的手书可修好了?
还是交予安鸿去求援,先生与我在砦中安排守御事吧!」

  风慎面上惶惶,抓了赵破衣袖再三叮问后,终于在袖中抽出封信递给折翎,
顿足道:「不想我风慎聪明一生,如今却被野雁啄了眼!折将军,适才中坪事我
听了个真切,还请将军节哀!」急止了折翎还礼,又续道:「我观此砦墙并不甚
高,又是石基木垒,当敌之时,需防火攻。护河外坡陡湿滑,攻来之敌立足难稳。
可将木篱至此处路上的石板全数掀了,使行走更难。墙左山峰,如刀砍斧剁,敌
难攻而我易守。可多置弓弩擂石,与砦墙成掎角之势,相互照应。将军若觉可行,
又信得过风某,就请将军委我专责,安排上述之事。」

  折翎喜道:「先生大才!便请先生尽意安排!」言罢将王锦唤至,请他派遣
人手助风慎行事。待二人去,将手中信交予安鸿道:「二弟,虽说此砦绝险,但
我看适才军械,守具不多。举砦之内,久在军中的唯有魏庆一人。砦中人与我等
兄弟,皆是江湖气重,两军攻守并不擅长。我原以为只要武功高绝,便可傲视天
下。经富平一战,方知千万人战场之上,一人之力实在渺茫。二弟此去,一求尽
速,二求援军人少质精,可在金人大队到前教授砦中人守御之术者最佳。」

  安鸿抱拳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亦抱拳,吩咐了安鸿去取密谱后又对赵破道:「还请赵兄安排一个熟识
小径的得力人为安鸿带路。」

  赵破点头答道:「选两人同去吧!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不至于误了将军大事。」
待折翎首肯,便退下自去安排。

  郝挚自折翎箭射敌酋后,便退过来站在折翎身旁。此刻见折翎身边无人,便
上前拱手道:「将军,昨日不见了白小六,属下与陈丹谢宝寻找一夜,在中坪后
发现一绝谷,在谷中见了两件物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条披帛与一把牛耳尖
刀。

  折翎见尖刀与披帛俱是血迹斑斑,心中便是一颤。仔细辨认,披帛是晓月之
物,尖刀是自己送与白小六那把,寒气更是渐渐涌起。郝挚在旁续道:「谷中绝
壁处有血迹,小六多半坠崖了。崖边脚印交杂,大致看的出是三人纠缠。小六武
功不弱,晓月恐难以杀他,莫非……莫非……」

  折翎拂袖道:「不要再说了!」

  郝挚面色惶恐,却是一挺胸膛大声应道:「箭营兄弟只有我等十三人逃出生
天,山外探军情损了田力、失了佟仲,回砦途中又被金人走狗杀林童、残李七、
伤谷山,如今小六又……红纱妖女、臂上丝绦、不明宋人、谷中乱斗,皆与云夫
人、与此砦脱不得干系。将军曾言必会给我等交代,如今云夫人已去,一切休提。
但这砦中人绝不可……」

  折翎大怒道:「住口!大安、陈丹、谢宝,将他绑了,重打二十军棍!我等
与砦中诸兄弟戮力同心,抵御金人,怎容他信口雌黄!」

  箭营三人面面相觑,不肯动手。折翎再喝,三人这才上前,将郝挚按到在地。
王锦风慎等四人早就闻声,此时见折翎要动军法,赶忙上前拦阻,只李豫独自冷
眼旁观。

  郝挚强项,仰头直视。折翎忿怒,只是要打。众人再三劝阻,折翎这才喝陆
大安将郝挚赶下墙去。待陆大安推搡着郝挚离去,风慎自转去左峰指挥砦丁配置
守具,王锦赵破向折翎庄重一礼,带了砦丁出砦破坏石板小路。

  众皆散去,折翎站在砦墙之上,虽是英姿如旧,可这本就悲恸的心中却被郝
挚所言搅得更是伤怀憋闷。吩咐陈丹赶上郝陆二人,让陆大安将自己昨日傍晚的
一番言语转述郝挚后,便再无言语。箭营几人知道将主心伤,也不敢打扰,只是
静静侍立。

  未久,赵破自砦外小路尽头飞奔而至,立在河边向折翎大声报道:「将军,
木篱外不远,发现金人正在掘壕沟、垒土山,似有断路之意。」

  折翎尚未回言,远处已传来隐隐的厮杀声。折翎面色一紧,飞速吩咐身后箭
手道:「使一砦丁寻陈丹三人回,你等据砦墙各守睥睨,不许出战,只待放箭接
应。」言未毕,已跃身飘出砦墙,急忙忙向前掠出。

  赵破飞身赶上,奇怪道:「将军何故如此惶急?」

  折翎见赵破身法诡异,似是比自己还要快上半分,心中暗奇,嘴上答道:「
赵兄有所不知,金人胡种,其彪悍凶猛较契丹、西夏远胜。富平时我大宋西军甫
一遇上,便吃了大亏。所幸西军诸部久经战阵,才渐转颓势,勉强敌了个平手。
但赵哲所部终究溃退,引至大败。昨今两番守砦,我见砦丁面有骇容,显是从未
经战之新丁。今一遇金人,便近身厮杀,恐……」

  折翎话未说完,二人便已掠出木篱之外。只见数十砦丁已溃,正没命向回奔
逃。王锦独自断后,已被数名金人围拢,左支右绌,眼见不敌。

  赵破见状,嘿了一声,加速前冲。折翎拦之不及,只得自己定在原地,张弓
搭箭。砦丁败退如流水,折翎挽弓似磐石。一袭袭白衣自身边如飞般划过,一张
张惊恐面容直直扑来又从眼角消失。折翎沉沉叹气,调匀气息,箭矢飞出,一敌
毙命。弓弦犹颤,第二支箭已然搭好。箭离弓不远,下一支便已自身后箭筒抽出。
如是七射,王锦身边便躺倒七人,赵破未到,其围已解。

  战团中,王锦身中两刀,本以为必死,却觉得周遭压力忽地一松。匆匆一看,
无翎箭遍地,便知是折翎来救。于是毫不犹疑,踉踉跄跄回奔。赵破接着,搀扶
他后退。折翎一阵连珠箭急射救下王锦,便停弓不射,意欲使臂力略为回复。对
阵金兵约有百人,见折翎神射,也不敢逼的太紧,各持了大盾分散着往前一点点
压来。

  折翎待王赵二人跑回自己身边,低喝了声「快走」后,便运真气于箭,缓缓
射出。两箭出,双人死,一对盾碎,余众多不敢向前。折翎箭锋指地,跟在王赵
身后,背行着一点点退去。就在此时,路两旁林中忽发震天一声喊,各涌出百余
金兵,手持大盾,将三人归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折翎吃了一惊,趁伏兵立足未稳,
发箭射死几个,却也难阻兵阵做成。正面原就分散的金兵此刻竟然分的更开,一
边前逼一边在本就不宽阔的小路中硬生生让出条通路来。盾后金兵的眉眼已经清
晰可见,个个面容狰狞,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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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腹之患

  折翎又发矢射死两人,但还是难挡金人合围步伐。截断三人归路的两队金人
已将归路缺口封死,直对着的那些金人却依然保持着一条通路。通路尽头像是什
么都没有,却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分外诡异。

  折翎再射一箭,不由心头惶急。以己之能,破敌不易,窜高离去却是不难。
只是身边王锦本就不以轻功见长,此刻腿上又受了刀伤,更是行动不便。赵破功
夫又不知深浅,想要一同离去,恐是难如登天。正彷徨中,赵破突然低吼一声「
随我来」,然后便架着王锦向路左密林狂掠。折翎毫不犹豫欺身跟上,紧紧追在
二人身后,一双眼紧紧盯着三队金人动向。

  适才路左密林中突出那一对金兵,此刻尚有五人拖在队尾最后刚刚出林。见
三人飞速逃向自己,便叽里咕噜的大叫着擎盾举兵相迎。赵破王锦二人并未携带
兵器,只得一对拳头,一旦对上眼前金兵,定是难逃纠缠。而身后三队金兵见三
人逃窜,已经转过方向、快速围拢过来。折翎见状,知道一刻也耽搁不得,遂喝
声「随我来」,接着倏地加速越过赵王二人,就在空中将弓背在身上,探手自身
后取了两支无翎箭,如一只大鸟般扑向那五名拦路金兵。

  那五名金兵面色沉稳、膀大腰圆,看到有敌来袭也不紧张,非常自然地迅速
结成一个小防御阵,一看便是久经沙场。手中两长三短五件兵器有攻有守,将空
中飞落的折翎罩在当中。折翎冷哼一声,手中用劲「喀拉」一声捏断箭杆,只留
了箭头后几寸长短。人尚未有落像,已将手中箭做暗器般甩手射出,直取持长兵
二人面门。金兵才见过折翎神射,不敢托大,急将手中盾抬起、头颈缩下遮挡闪
避。这一闪避,手中兵器便指歪了些许,折翎借着这个空当,破阵而入。三名持
短兵的金人见势不妙,执手中刀对着折翎横扫竖劈,洒出刀光一片。折翎将腰向
后一扭,险险避开刀锋,自身后再取二矢转真气飞身前送,直刺入两名使刀金人
咽喉。两名使长兵金人自忖折翎已欺近,长兵摆布不开,遂将身子压在手中盾上,
靠蛮力从两边横压过来。二人本是想将来敌挤个骨断筋折,却不料折翎身法奇快,
如泥鳅般自二人盾前滑过,一脚踢在仅存持刀金兵的下颌。骨碎之音在先,刀飞
人倒继之,最后才是两盾凭大力相碰的巨响一声。盾响之声未落,折翎已回身分
手捏住二金兵咽喉,运气碎骨,取二命于反掌之间。

  这一冲一战电光火石,兔起鹘落,赵王二人只觉得空中那一声喝在耳中犹有
余韵,前方通路便已被折翎打开,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佩服。搀扶着跑过去与折
翎聚在一处,三队金人尚有二十余步之远。

  折翎好整以暇的用脚尖挑起两柄金人朴刀递在赵王二人手中,将身上弓取下
搭箭做欲射之状。金人皆惧折翎手段,围拢之势竟为之一缓。折翎挽弓,提气扬
声道:「尔等回营告知仆散,切莫做丧家犬窜。旬日之内,我必取他性命!」言
罢,一脚踢在下颌碎裂、在地上痛苦挣扎那名金人的太阳穴上,而后与赵王二人
闪进密林。

  入林之后,赵破便似到了自家院中一般,搀着王锦、带着折翎,几个拐弯便
将金人的喊杀追讨声远远抛在身后。过了盏茶工夫,砦墙左那四壁平滑如镜的平
顶山峰便出现在眼前。赵破从怀中取出火信发在空中,片刻便有人探出头来看。
不久便有长绳垂下将三人一一吊上山去。

  三人甫一上山,入耳便是喊杀声一片。风慎见了折翎,亟不可待的抓了折翎
袖子临崖观战,担忧道:「砦丁蜂拥败回,一时难渡护河。陆大安带了十几个敢
出砦的砦丁过河接应,却与金人混在一处,脱身不得。此时桥上木梯不能撤,砦
门不敢关,甚是危急。将军拿个主意才是啊!」

  折翎踞崖下观,只见十余个白衣砦丁正与冲上来追赶的金兵互相砍杀,虽已
是血染白衣,却仍是死死卡住了砦前斜坡远处最窄一段,寸步不让。陆大安顶在
最前,一口朴刀上下翻飞、毫无惧意,堪堪敌住左右前三面来敌。战团之后,最
后几个败卒正狼狈不堪的爬过护河木梯,往砦内逃奔。

  见此情状,折翎也来不及与身后王赵客气,当机立断道:「箭营出砦,以陆
大安等人为刀牌,射杀金狗。墙上能射箭者备好箭枝,待我令下便抛射阻断,接
应回撤。不能射箭者持长兵聚至砦门后,以防敌借机冲砦!」

  折翎运气扬声,众人皆闻。箭营余下五人皆在墙上,只是斜坡窄处颇远、箭
矢难及,折翎走时又严令不许出战,正急得什么也似。此刻闻令而动,真个若脱
兔一般,不一时便奔出砦门,直奔战团而去。白衣砦丁也分了大半依言持长兵据
守砦门,而留在砦墙上的持弓砦丁却有些茫然,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折翎见状错愕,身后赵破嘿了一声,抱拳道:「将军勿忧,我去传令讲解!」

  赵破飞身去后,王锦抱拳道:「惭愧惭愧!砦丁中能战者近年多被遣出行事,
吐蕃、西贼、方腊三役损了许多。随陆兄弟出的十余人经过战事,可驱使如意。
其余人等,尚需调教。非不遵令,只是明抛射,却不明阻断之意……」

  折翎恍然,点点头道:「无妨,王兄容后教授便是。折某在军中有时,行伍
之事,略有所悟。王兄若有需参详处,尽管开口。」

  适才折翎单枪匹马救了自己性命,王锦便已感激至极。此时听折翎不称砦主
而称兄,心头大喜。遵遗命听令御金一事之中隐隐藏着的些许不快化作飞灰、烟
消云散。行礼道:「将军尽管放心,王锦责无旁贷!」

  两人说话之时,折翎手中并未停歇,此刻已将一支箭挂在弦上。王锦话音落,
折翎道声「好」,便弯弓放箭,直取陆大安身侧不远。

  折翎此箭,真气满贯,又兼居高视下,势若劈竹,随箭竟隐有风雷之声。一
金兵正欲袭击陆大安左肋空当,刀锋尚未递出,就觉得自己右肩宛如被一根大木
重重锤击,痛入骨髓。手中刀飞落一旁,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侧前抛飞,扑倒了
自己一名同伴。莫名往身下看时,只见那名同伴被一支无翎箭穿心钉在地上,不
由大骇。回视已毫无知觉的右肩,箭洞宛然,鲜血喷溅。急转头找箭的来处,却
被一口刀直劈下来,命丧黄泉。

  陆大安三面受敌,渐渐守之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得折翎飞箭相助,身
左攻势缓极至无,前右两侧亦是凌乱不堪。于是心情大好、哈哈一笑,提刀往折
翎箭落处砍劈。折翎每箭出,必有敌亡,陆大安便捡亡敌四周心神稍有忽怠之人
下手,杀来砍去,战绩斐然。箭营人此时亦至,各自找了适合的位置发矢相助。
道路狭窄,几百金兵本就摆布不开,只能十数人一波上前厮杀。此刻箭雨临头,
一个个手忙脚乱只顾遮挡,顷刻间胜势化作颓势,潮水般后退。

  陆大安正杀的兴起,发现金兵退却,便也一步步坠在后面追杀。砍翻了几个
金兵,正在得意时,忽然有一刀自正面劈来,迅疾非常。运足力挥刀上迎,却不
料两刀相交时,对面刀如一座小山般直压过来。惊骇之中再鼓余力,才险险将那
刀逼停在额头上不足三寸之处。咬牙运力将刀向上顶,那两刀相交处却缓缓向自
己额头压过来。刀口寒光之外,那金将的满脸虬髯已是清晰可见。

  此金将带了队亲兵出现,退却的金人止了败势,又将身子护在盾后冲了回来。
战团重现纷乱,十余白衣砦丁自顾不暇,救援无力。箭营五人见陆大安不妙,集
中了箭矢往这边攒射,却被那金将亲兵拨打挡住。

  陆大安心道不好,心下一横,准备撤刀用己命拼金将一伤。心思方停,手上
乍动,对面刀上忽然力道全消。陆大安起身举刀就要往前反劈过去,忽然远处听
折翎暴喝一声「退」,遂毫不思量,回身就跑。出砦的白衣砦丁在战中见陆大安
勇猛善战,心中都隐隐将他奉为主心。此时见他退却,亦皆生退心。箭营一阵连
珠羽箭洒出去,将金兵进击之势缓得一缓,白衣砦丁得以全身退去。

  金兵整队欲再追,却被那金将抬手喝止。金将看了看自己身边被无翎箭穿盾
入胸,正躺在地上切齿忍痛的亲兵,眉面抽动,向砦左峰上喊道:「你,射箭很
好!我,扑散,围你不住,可惜!」

  金将扑散所言虽是语调怪异,词难成句,可中气却甚是充沛,密林山间尽是
回响。折翎闻言失笑,亦扬声道:「今日承蒙款待,自当铭记!不日,折某定有
所报!」

  折翎说话,扑散只直勾勾看着崖上,待身边一亲兵附在他耳旁耳语几句,方
冷哼一声,挥手下令撤兵。崖上风慎看着金兵依次而退,向前一步道:「扑散撤
兵,何不借机掩杀?」

  折翎凝视崖下道:「金军整肃,非同等闲。我砦中惯战之士仅二十余,追则
必败。」

  风慎眼珠一转,再道:「此时扑散无备,将军何不射之?」

  折翎一笑,收弓撤箭道:「不瞒先生,以气御箭,损耗真气甚巨,虽强却不
能久。扑散所处之地,已在我射程外,适才那一箭本应穿盾射死那金狗……」

  风慎不待折翎说完,拱手截断道:「风某无知,将军恕罪!」

  折翎忙转身回礼道:「先生说哪里话?先生尽心竭力,折翎求之不得!还望
先生后勿难言,始终教我!」

  风慎眼中射出复杂神色,片刻后一揖到地,回身呼喝砦丁摆布守具。此时砦
外陆大安等人已渡了护河回砦,砦门一闭,山崖上所有人方松了口气。几名砦丁
发现王锦腿上中刀、行动不便,赶忙上前搀扶。折翎招了名砦丁去喊大夫为王锦
包扎,又安慰王锦几句,这才自崖后下崖。

  砦墙内,陆大安等十余人已是血透征衣,正在一旁由箭营五人裹伤。赵破在
砦门后不远将奔逃而回的那许多人拢在一处,一边清点伤亡,一边咒骂教训。奔
逃之人面上多有愧色,哭泣者亦不在少数。见折翎至,纷纷行礼甚恭。赵破转身
道:「将军,清点已毕。这群逃卒死了七人,重伤三人,余者皆轻伤无碍。赵破
领军不利,请将军责罚!」

  折翎心内转了个念头,摇手叹道:「今日扑散设局欲赚我,王赵二兄只是恰
逢其会,何来责罚一说?不过,今日临战者皆是七尺汉子,却望敌而窜,内中竟
无一二有胆的好汉么?」

  砦众闻言,尽皆色变,有愧色更重者,亦有不服而怒者。赵破先亦变色,后
做恍然。折翎扫了众人一眼,转头扬声问道:「大安,你与出砦接应的兄弟每人
赏酒一壶、肉三斤可好?」

  陆大安正坐在地上被郝挚用布条勒的呲牙忍痛,闻折翎喊话便一使力跃起道
:「好!」他身旁十余个砦丁亦跃起道:「谢将军赏!」

  折翎哈哈大笑,再道:「吃饱喝足,好睡一场,夜里与我一同出砦劫营可好?」

  陆大安看了看左右,咧嘴与十余砦丁同道:「甚好!」

  折翎转回头对面前众人道:「似这般方是大好男儿!」

  众人中有一人闻言顶撞道:「那时金人来得快,我等只是猝不及防,再加未
携兵器,故而逃窜。若是有所准备,又有兵器在手,怎会不拼他娘个鱼死网破?
将军说我等不是好汉,好没道理!」

  折翎上下打量说话人一番,见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方面阔口、虎背熊腰,一
脸不忿的站在队中,遂凝视问道:「如此说,今夜你可敢与我出砦劫营?」

  说话人将胸膛一挺道:「有何不敢?休说我敢,我身边兄弟,个个都敢!」

  说话人话音方落,便激起汹涌群情。众人皆捶胸扬手,口称愿往。折翎也不
言语,静待众人声息,指说话那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说话人大喇喇将手一拱道:「在下章兴,砦中兄弟都喊我老坑。」

  折翎笑道:「老坑?好!你可敢担责?」

  老坑向前一步道:「但凭将军吩咐」

  折翎道:「在这一众人中选出真正敢战之士。不拘多少,整队与陆大安等人
合在一处。一个时辰后,我来整队。」

  老坑道:「将军放心便是!」接着咂咂嘴,又要说话。折翎用手一指,笑道
:「酒肉却是没有!想要酒肉,自己来挣!」

  老坑嘿嘿一笑,左顾右盼大声道:「兄弟们,夜里与我一同挣酒肉去!莫要
让人瞧扁了我们!」

  众人七嘴八舌发喊,一时杂乱不已。折翎回身拍了拍赵破肩膀道:「言语冒
犯,赵兄勿怪!」

  赵破摇头对折翎示意无碍,继而问道:「今夜劫营,会不会太急了些?」

  折翎面色由轻松转作沉重,压声道:「虽然适才老坑所说属实,但砦丁怯战
亦是实情。若无一场砦丁亲历之胜,这砦子恐难守住。砦外金人只是先锋,大队
尚未开至,这场胜自是越早越好。」

  赵破颔首道:「将军所言甚是!」见折翎面色沉重,顿了顿岔开话题道:「
片刻之间便已将众人战意挑起,将军所用之法甚是巧妙啊!」

  一旁冷眼静观已久的李豫忽嘀咕道:「有甚妙处?还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慷我诸葛砦之慨!」

  折翎闻赵破言,已是面色一滞,李豫低声入耳后,更是摇首低眉,痛心道:
「请将不如激将!此法乃云儿教我!」

  李豫闻声失语,连惯常的冷哼也忘了。赵破自知失言,正欲劝解,忽闻一声
尖啸自砦中远处传来。赵破不知所以,折翎却闻声一惊,飞速道:「安鸿示警,
我去看看。赵兄与李兄弟请谨守砦墙,切莫轻出!」言罢提起轻身、飞掠而出。

  随着折翎行路,啸声不时传来,内中却没了惶急之意,只是为来人指示方向。
折翎循声来到自己房前,门户洞开,魏庆不见。急冲进房中看时,只见魏庆左目
流血,委顿在桌旁。安鸿守在床上巧云尸身旁边,手中捏着一根金针,满面警惕。
见折翎近前,扬了扬手中金针道:「娜娜为此!被我打了一掌,有伤,不重。」

  折翎问明巧云尸身安好,又探查了魏庆伤势。待知他左目损伤颇重、已眇然
难医,心中不禁懊恼不已。正欲措辞安慰魏庆几句,魏庆已歉然道:「实不知胡
女居然有奇诡武艺在身,吃她偷袭以致如此!所幸安公子及时赶到,未让她触及
云夫人遗体!」折翎止住魏庆说话,准备将他扶去静处调养时,赵破一阵风般出
现在门口禀报道:「将军,大事不好!砦丁来报,养伤的两位箭营兄弟被胡女所
袭,重创……身死……」

  折翎安鸿闻言变色,魏庆倏地起身,恨恨低喝了声「妖女」便一个纵身奔出
房门,直奔谷山李七养伤之处而去。折翎怒喝道:「赵破,使砦丁大索全砦!见
了克里斯蒂娜,立斩!」赵破轰然应诺、转身将去之际,折翎又扬声道:「且慢!」
顿了顿再道:「随我来!」

  折翎回视,安鸿会意道:「我不离开,大哥放心!」折翎也不多言,带着赵
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克里斯蒂娜居处破门而入。屋中椅内的晓月被骇了一跳,见
破门而入者乃是折翎,登时喜上眉梢,起身快步朝门口走过来。不料折翎面色铁
青,扬手便是一掌挥出。晓月只觉得劲风如刀、扑面而来,别说动作,便是连呼
吸都不得畅快。花容变色蹙眉瞑目之时,却又觉得面前力道一偏,被带着打了几
个旋,跌倒在地。

  折翎接安鸿示警赶回后连闻噩耗,心中既伤且怒。伤者,箭营余子一残两丧
;怒者,自己忽视巧云临终言语、未即刻处置克晓二女,以致有此祸事。此时虽
不能明锣明鼓大索克里斯蒂娜以免动摇军心,但可抢先于晓月处亡羊补牢,以免
重蹈覆辙。待含忿而至、一掌挥出,却并未感到有任何抵挡。弹指间往晓月脸上
一瞥,见其容颜惨淡、泪痕犹在,不由得心头一软、手掌略偏。

  晓月心惊,赵破待命,皆寂而无声。折翎回掌凝视晓月,心中一时是晓月平
日乖巧,一时又是郝挚手中举着的披帛,一时是晓月昨夜灯下的墨笔涂鸦,一时
又是巧云死前那一声「晓月娜娜皆不可信」。千回百转,终是难决。半响,叹口
气道:「吩咐砦丁看守,不许她离开此屋半步!」说罢,转身离去。赵破唿哨一
声招来两名砦丁,吩咐了看守再寻折翎,哪里还有踪影。

  折翎脚下比心中更急切,不一时便已到了箭营众人居处。那房外已经围拢了
一群人,多是白衣,见折翎至,不约而同让出条通路来。折翎大步流星冲进人群,
只见房门外郝挚抱着头蹲踞于地,双手狠狠的纠扯着髻旁头发;高诵立在一旁,
目中含泪,双手颤抖。折翎心中一寒,抬步迈进房中,室内情景入眼,霎时血沸
怒起。

  谷山左胸,被不知什么利刃挖了个碗口大的血洞,肉碎如糜、白骨森然。李
七喉头插着一根金针,所余一臂,被硬生生扯下丢弃在一边。四壁之上,俱是喷
溅鲜血;腥气散在空中,使人欲呕。折翎懊愧而怒,怒极反笑,霍地转身问道:
「魏庆呢?」

  高诵闻折翎发问,再难忍目中热泪,哽咽道:「魏庆往房中看了一眼,便去
寻那……那……那胡女了!他的眼睛……」

  折翎容色一黯,摇手示意高诵不用再说,转对一白衣砦丁道:「传令下去,
全砦人在砦墙处集合,不得有一人遗漏。」待砦丁应诺,其他砦丁散去后又对高
诵道:「将箭营兄弟全都唤来,送谷山、李七一程,也好将他们两个好好安葬。」

  高诵擦泪离去,折翎与郝挚各怀心事一蹲一立,宛如木雕泥塑。未久,除魏
庆外,箭营众人齐飞奔而至,屋中哀声令人闻之心碎。陆大安抽刀在手,狠狠地
砍在床上吼道:「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屋内众人纷纷随之怒吼,声震屋瓦。蹲在屋门外的郝挚闻声霍地起身,却不
料双腿已麻,一跤跌倒。折翎探手过去,想将他拉起。本以为郝挚眼中应满是愤
怒,故自己眼中带着一份歉疚,不料四目相对时见他眼光空洞,竟是一丝情绪也
无。郝挚借力站起,折翎探问再看,却看见赵破叉手垂头立在郝挚身后不远,遂
拍了拍郝挚肩膀,走到赵破处问道:「我有一事相询,请赵兄定要如实作答!」

  赵破面色沉重,点头道:「将军请讲。」

  折翎道:「我与云儿相识之时,克里斯蒂娜已在她身边做琴师。这女子究竟
是不是诸葛砦中之人?」

  赵破摇头,答非所问道:「适才砦中亦死了四人!一老者,一男丁,两妇人,
皆是金针在喉,死状甚怖!」

  折翎一怔,继而深施一礼道:「无端猜疑,请赵兄恕罪!适才我恐砦众惊惧、
动摇军心,更恐这胡女原是砦中人,故止了赵兄大索全砦之事。如今砦众在此处
围观、知此事者甚众,我心中结亦结了,还请赵兄、王兄传令举砦大索,更兼安
定人心!」

  赵破还礼道:「将军说哪里话?若我是将军,逢此事亦会疑虑。还请将军放
心,砦中所余皆是同心抗敌之人。如今砦中亦有被害者,更是感同身受,大索之
事,义不容辞。至于安定人心,将军交予我与王锦二人便是!」

  折翎点头道:「这胡女狡猾残忍,我怕她入夜再来杀戮……」

  赵破亦点头,截断折翎道:「将军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砦中虽有一套应
内敌的法子,却数十年未曾用过,恐是有隙……」

  折翎会意道:「大宋军中有结营巡哨之法,应可稍补阙漏,我使高诵助你。」

  赵破道:「如此甚好!适才我已听砦丁传令集结,这便去砦墙安排一切。」

  折翎道:「赵兄辛苦,高诵随后就到。」

  赵破拱手离去,折翎转身入房中安慰了箭营众人几句,便吩咐将谷山李七尸
身用被子裹了,抬到中坪自己居所处。安鸿闻声而出,见了二人惨状亦是大惊失
色,悲恸不已。众人七手八脚在清晨折翎掘的坑边又掘了一坑,继而填土埋尸,
使谷山李七入土为安。

  此时阴云大合,密布空中,如沙滩潮头浮沫般层层叠叠压在山间林梢之上,
似已与树间轻雾连为一体。山风穿林,草木呜咽,似边塞羌笛,又若百鬼夜哭,
与两座新坟前众人悲声合在一处。折翎凝视二坟,俄顷又将眼光转向房中。思及
短短两日夜间心头挚爱、生死弟兄俱是天人永隔,不由悲从中来。可这悲戚到了
七窍处却难以宣泄而出,反是又转回内中,惹胸口一阵烦闷。如此往复不休,整
个身子被悲烦填满,魂魄灵台似乎也被忧闷淹没。

  安鸿见折翎怔怔出神,恐他伤心过度,把其臂开口道:「大哥,保重身体!」

  折翎吃他一惊,深吸口气将胸中烦闷暂压道:「二弟放心,我自省得。」

  安鸿见他口中虽答,但心神仍是不属,正欲借他事分其心神,抬眼却见屋角
处转出个人来。定睛一看,乃是魏庆。箭营众人大多数尚未知晓魏庆被克里斯蒂
娜伤眼之时,此时见他眇一目、目下颊上血痕犹在,遂一拥而上搀扶问讯。魏庆
也不理会,穿出人群来到折翎面前。折翎关切道:「如何了?」

  魏庆施礼懊恼道:「属下循着死去砦丁尸体一路追去,却还是丢了踪……」

  折翎摇手打断道:「我是问你伤势如何。」

  魏庆闻言一愣,折翎续道:「这胡女伤你一目,损谷山李七,我定要将她碎
尸万段!不过,你目伤不轻,切莫再单身独寻,以防不测。」说到此处,略略扬
声对场内众人道:「你等亦是如此。」

  众人应诺,独魏庆不语。半响,方如下定决心般单膝跪倒,抱拳道:「将军,
我有一事禀告!」不待折翎说话,又续道:「我乃吴玠吴经略贴身侍卫,富平战
前奉吴经略之命隐于箭营兵士中归在将军麾下,若察将军有随府州反宋降金之意,
便将将军刺杀、以绝后患。富平战败,于乱军中随将军来至此处,心中仍念吴经
略之命。前日议事厅中,我见将军情状,方知吴经略所疑不实,将军定与府州反
叛事毫无干系。当时欲向将军坦承一切,怎奈乱事频发,不得其便。今日得将军
关怀,再不说明,怎堪为人。魏庆乞为将军麾下走卒,抵抗金狗,再无二心,还
请将军恩准!」

  折翎静听,面容由惊转喜。魏庆话音方落,叩首于地。折翎坦然受了魏庆三
拜,将他扶起视其目郑重道:「前事已矣,今后同心!」待魏庆颔首回应,又将
眼光在箭营众人面上一一凝视。折翎每看一人,其人便抱拳回望,待六人皆抱拳
而立,折翎扬声道:「好!自此刻起,你我兄弟便将家国事共扛于肩!内诛胡女,
外御金贼!」

  场内诸人皆随折翎大呼,待折翎吩咐下守御及教砦丁结营自保事后便纷纷散
去准备。魏庆不顾眼伤,亦要与众人同去砦墙。折翎心中忽闪起一念,遂将魏庆
唤住问道:「安鸿求援,仅携了我与风慎各一封手书。吴经略军离此较近些,但
适才听你所言,却显然信我不过。若是你随安鸿同去,一来可复命,二来可代我
言明心怀,求援事必可事半功倍。只是你眼伤方被……」

  魏庆听到此处,截断折翎言语,抱拳正色道:「尊令随安公子求援!」

  折翎见状,也不再多说,吩咐魏庆自去结束准备,转身对安鸿道:「二弟,
那箭阵密谱可收好了?」

  安鸿将衣襟略为扯开,露出怀中贴肉处一薄薄布包道:「大哥放心,我将这
密谱用油纸裹了一层,又用布包住藏在胸前,万无一失。」

  折翎颔首道:「此密谱中所记八门箭阵,乃我与云儿据诸葛武侯八阵图之法
共同参详而创。变化万端、奇妙非常,射敌酋及武功高强之人有奇效。密谱所书,
甚为详尽,但花溪峡外谷山……」说道此处,折翎看了看不远处新坟,顿了顿续
道:「谷山用箭阵八门阙一,却点醒我此阵可不拘泥而用。为七星、为五花、为
三才,使其视人数之众寡所变化,结军营之阵列以抗敌。我心中有所构想,尚未
及书于密谱之上。我现将变化之法话与你知,你出山后若是得遇堪托付之人,便
将密谱连同其法传授于他……」

  安鸿本是连连点头,但听得折翎语中萧索之气越发浓重,最后几句大有托后
事之意,忙打断问道:「大哥,可还记得清晨路上你我生死以待之约?」

  折翎会意,挤出微笑道:「二弟多虑了!我将神臂弓改良之法授与韩五哥之
时也是这般,此刻心情不佳,以至语气如此。密谱所记,我早已烂熟于胸,只是
担忧此密谱在砦中毁于战火罢了。那神臂弓改良之后,韩五哥为其取名为克敌弓。
这密谱,二弟可也要那得授之人取个响亮的名字才好。」

  安鸿见折翎容色语气皆转轻松,心下稍安,亦笑道:「定不负大哥所托。」

  折翎听罢,招手示意安鸿附耳,将自己心中箭阵变化与他细细说了一遍。安
鸿依记忆复述,折翎听后指其错漏。如此几遍,直至安鸿记忆无误,方才罢手。

  安鸿闭目又将阵法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转身看了看屋内、眼光又掠过屋外新
坟,对折翎抱拳行礼道:「如此,我这便上路。大哥保重!」

  折翎亦抱拳道:「二弟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安鸿颔首,提气飞掠,浅荼飒飒,衣袂飘飘,起落之间,渐渐去远,化作山
间一白点,终消失不见。折翎正极目远眺,遥送安鸿时,几名白衣人自房侧转出,
为首一人一瘸一拐,正是砦外腿上中刀的王锦。

  王锦带着几名砦丁来到切近,对着两座坟恭谨行了礼,才到折翎身边低声道
:「将军节哀。」

  折翎颔首问道:「王兄来此何事?」

  王锦道:「砦中胡女肆虐,小人恐长公主尸身有损,故此来请示将军。议事
厅后有一密室,乃是存放我历代门主牌位之处。可否将长公主尸身暂且存放在彼
处,以保无虞?」

  折翎喜道:「如此甚好,我正忧心此事。多谢王兄告知!我去抱巧云出来。」

  王锦连称不敢,继而为难道:「门规所限,将军恐进不得密室。」

  折翎道:「我至议事厅前大石处,余下路程,有劳王兄。」

  王锦不迭应允,同折翎一道携了巧云尸身至上坪议事厅前。折翎等在大石处,
待王锦与随行砦丁出厅,问明稳妥,方才一同离去。

  不多时来至砦墙,多数砦众已散去,只余箭营、随陆大安出砦死战十余人及
老坑等溃兵仍在墙下等候。折翎将风慎、王锦、赵破、李豫招来跟前,共同商议
定下出兵六十之数,一众溃兵竟因能否随战争执起来。折翎见军心可用,便弃了
适才断后那十余人,欲将溃兵全数带上。一旁风慎皱眉悄声道:「将军,除箭营
六人外,皆用刚刚溃于军前的逃卒,会不会太过冒险?」

  折翎道:「金军不识地理,又兼后勤已失,定是兵无战心,此我等必胜一也。
今日砦前三百金兵围我三人,虽看似勇猛,却徒有其表,与富平相比,锐气全无,
乃至功败垂成,此我等必胜二也。溃兵请战,军心可堪大用,此我等必胜三也。
再加赵兄领路,箭营随行,更可出其不意。不论战果如何,此战后砦中亦可添数
十敢战之兵。随大安断后者,俱是能战之士,留诸砦中,更添防那胡女之力助,
我心中亦安稳些个。」

  风慎捻须道:「将军所言有理!那箭营与砦中弓手可要打混调配?砦中弓手
亦多未经战,由将军选两名箭营老卒带出历练也好。」

  折翎赞同道:「合该如此!晏虎郝挚带一队弓手与我同去,余人带一队弓手
守砦。」

  在一旁偷听的陆大安听到此处,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亦要去!」

  折翎闻声,笑斥道:「休得呱噪!此次劫营,你暂为队正。」又转头对队列
中的老坑道:「你为大安之辅。」

  陆大安得令,欢欣雀跃,就在墙边找了个平坦处,将刀枕在头下,不多时便
鼾声大起。晏虎郝挚得令后先随王锦去墙上选了一队弓手,而后依陆大安之态,
亦是睡去。老坑及一众预备出战的砦丁虽是学样躺在一边,却是个个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

  折翎及众人计议,赵破随军出战,风慎王锦守砦,李豫大索克里斯蒂娜。安
排已定,众人各司其职,赵破亦去歇息。折翎在陆大安身侧一块石上盘腿打坐,
调息运气,只待李豫以锣传讯,便赶去手刃克里斯蒂娜。可体内周天流转,空中
红日渐西,也无丝毫动静传来。又行了几个周天,耳听高诵在耳边轻轻唤道:「
将军,时近二更。」

  折翎吐纳毕,只觉神清气爽。睁目见赵破已至,便吩咐整队。放眼看去,除
赵破及箭营三人外,个个眼袋浮肿,显是未能安睡。不过个个都是摩拳擦掌,一
副跃跃欲试之态。折翎与赵破一同,临时立了几条令行禁止之规,便领军出砦。
赵破在前领路,行了几里,扬手示意。折翎凝神于目,远处林中,依稀有火光跳
跃,遂下令人人衔枚、散成几队蹑足向前。折翎赵破眼力皆佳,于暗处解决了几
个金人哨探。悄没声向前摸去,看看金人营帐已在一箭之距内,折翎刚要下令放
箭射篝火旁金兵,赵破忽一拉他衣角,低声道:「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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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破营杀将


  折翎卸枚,问道:「怎么?」

  赵破道:「前些日我曾与金人共结营多时,熟悉其法。金人营帐虽是大小各
异、无规难计,但夜间二十五人共用一火却是常态。此拨金兵数目恰是千人,营
火应是四十。可眼前营火不足三十,除却累日死伤,仍是缺了五六火。不怕将军
怪罪,得长公主令后,我孟门弟子虽多数回砦,但亦有些不肯奉令、滞留于金营。
此刻砦中缺了的百余金人许是由留营弟子带着,去截断了通二里驿的小路,意欲
绝诸葛砦外通之路。安公子只带了三人同行,众寡悬殊,恐有疏漏。趁此刻战端
未启,将军速速撤军,使一队人马往援方为上策。」

  折翎目视前方,盯准了几个目标,使晏虎郝挚传令弓手后方道:「赵兄所言
极为稳妥,却是对我那二弟有所不知。他若不是得名师以独门内功心法相授,吐
纳修行间压制了骨子里嗜杀的性子,江湖上不知要因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可他
修成了这功法,若想杀人更是无人可挡。若非千军集结硬撼,则皆是自寻死路罢
了。」

  赵破闻言,脑中浮现安鸿温文尔雅样子,一时愕不能语。折翎看着他微微一
笑,在他耳边吩咐一番,而后长身而起,弯弓搭箭直取营中火边一金兵。金兵应
声而倒,其同伴惊骇四顾,措不及防之下被乱箭射倒一片。

  ……………………………………………………

  安鸿见两名汉子自草丛中潜回,微笑问道:「二位兄弟,探查的如何?」

  其中一黝黑汉子抱拳道:「安公子,金人篝火五堆,应有兵百二十余。」言
罢,面色踟蹰。另一精瘦汉子见状续道:「金人营左,是我孟门未归营的弟兄。
安公子,金兵众多且当道下寨,我等只得四人,既绕不过又打不赢,不如回砦搬
救兵吧!」

  安鸿闻言摇首,回视魏庆道:「你眼疾如何?」

  魏庆道:「万事无妨,请公子吩咐。」

  安鸿点头道:「随我破营!」

  魏庆重重点头,那名黝黑汉子急道:「公子三思!」精瘦汉子亦急道:「切
莫伤了我门中兄弟!」

  安鸿起步道:「你二人跟在我身后,金兵来不必管,若是你门中兄弟来,则
劝止便是。」

  魏庆抽出袖中铁锥,紧紧跟随言罢离去的安鸿。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亦无奈
跟上。

  安鸿魏庆轻身功夫高超,一路上为了等待两名汉子带路,故行的缓慢。此刻
全力施展,两名汉子几息间便已被甩出好远,只见前面一白一褐两个身影于林间
夜幕中纵跃起落,转瞬不见。两人发足狂奔追赶,才数步,已听见前面营中惨叫
呼喝声交杂,兵刃相交声乱鸣,隐有血气随风入鼻。又奔数步,入耳声音反渐远,
血腥气倒是越来越浓。又是数息,二人奔到营边,场中篝火犹旺,却全然不是自
己适才探营时的样子。火旁帐外,伏尸处处,断手损脚及各种兵刃丢散在被鲜血
染红的草叶土地之间。营盘正中,安鸿持剑、剑光霍霍,魏庆持锥、锥风森森。
一阳一阴,一磊落一阴险,一潇洒一拙朴,无情收割金人性命。营角一宋人装束
老者已经收拢了约有十人,一不列阵、二不相助,只各持兵刃,警惕地站在一边。

  安鸿与魏庆趁敌不备,偷袭颇有成效。待金兵反应集结、有所抵抗之时,兵
丁之半数已尸横当场。安鸿武功高绝,手下亦不留情,剑每出必染血。魏庆久在
沙场,每招每式均实而不华,丧命其锥下之金兵亦是不少。金兵自恃偏僻险阻,
毫不设防,此刻虽被安魏二人杀的狠,却终显出百战精兵的样子。长短兵刃夹杂,
勉强在一面帐幕旁列出个阵势,总算是守得性命。

  安魏二人再鼓而衰,一时突不破金兵阵势。倒退几步略稳阵脚,魏庆收锥将
背上山桑弓取下,扯出一支白翎箭,也不要准头,往金兵阵中便射。金人列阵仓
促,三十余人却只得两面骑兵旁牌,余下皆是刀枪。敌我相对不过数步,只觉弓
弦才响,箭已穿胸,实难以拨打遮挡。如此被射死几人后,有十几个发狠的弃阵
而出。安鸿仗剑挡在魏庆身前,或划或刺,或挑或拨,无一金兵能躲过照面之厄。
魏庆出砦,只携了白翎一筒,待安鸿清了眼前,一筒箭堪堪射光。余下不到十名
金人见攻守皆丧,一时心惊胆颤。不知哪个先发了声喊,一众金兵竟四散奔逃。
安魏二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夹路追了下去。

  此刻两名汉子早已追到安魏身后,见自己帮不上忙,便从远端转过二人身侧,
各持兵刃立在金阵与几名宋装人众之间。待金人四散,忙回头向为首那老者行礼。
那老者瘦削精干、须发皆白,正是昨日砦前坡上被折翎饶了性命那一名。老者也
不搭理两名行礼的汉子,只负手与后,面沉似水地听着远处传来的一声声惨叫。

  片刻,一切归于静寂,只余营内篝火中木柴噼啪。又半响,两人自黑暗中转
出。魏庆全身是血,火光映面,状若地狱幽冥般狰狞;安鸿却依旧是长衫飒飒,
衣上竟似连一丝尘土也无。老者待二人至近前,缓缓抱拳。魏庆冷目凝视、无动
于衷,安鸿还礼道:「前辈,不期相见于此。」

  老者冷哼一声道:「小子,你待如何?」

  安鸿低头略思后道:「过路而已!金人是我大宋仇寇,见即杀之而后快。嫂
嫂临死前,曾叮嘱大哥莫伤孟门弟子。嫂嫂之言,安鸿不敢有违,只是对前辈有
一言相劝。前辈或进砦中,与我大哥同守险隘,据金人于外,解蜀中之厄;或率
身后众人退出山中,两不相帮。此二者皆为好出路,如今砦中孟门弟子已遵我家
嫂嫂遗命,与箭营一同戮力抗金。前辈又何苦痴迷不悟、为金人卖命?言尽于此,
还请前辈思量!」

  安鸿说罢,便招呼两名汉子赶路。老者看着两名汉子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亦不阻拦。正在老者若有所思之际,身后一人越众而出,指着刚好走在火光亮处
的安鸿叽里咕噜的吼叫了一番,状若癫狂、颇为激动。安鸿四人一愣,止步回望。
老者面色忽变铁青,扬声愤然道:「小子,我且问你。十数日之前,花溪峡外,
那苍髯赭衣老者可是丧命你手?」

  安鸿微做思索,点头道:「不错!那老者与金人一道追杀我箭营兄弟,以至
一死两伤。我……」

  老者听到此处,戟指怒目、颤声打断安鸿道:「好!好!好!一饮一啄,自
有天数!若不是牙吾塔先被我师弟打晕,他便不能装死逃过一劫,如今更不能指
认你这贼子!我青城四杰,立誓同生共死,却不料四师弟折在你这小贼手中!纳
命来!」

  老者口中最后三字一字一顿,方出口时人方轻身,最后一字说出时,剑光已
经笼在安鸿头顶。安鸿不愿与其交手,提气向后飘飞讶道:「青城四杰在江湖上
消失已有二十余年,怎地却襄助孟门?又怎地甘做金人走狗?」

  老者闻言冷冷一笑道:「我四人本就是孟门众人,学得武艺自然回门中效力!
你这……」言未毕,忽觉身左劲风阴冷。急向右退,却还是被魏庆手中铁锥划开
了肋上衣物。老者站定,视衣暴怒道:「又是你这贼子!今日我必将你二人碎尸
万段!」说罢,持剑使一招风过松直取魏庆。

  安鸿见老者独战魏庆,自忖不便相助,遂站在原处不动。不料老者身旁众人
齐喝了声「为四长老报仇」便一窝蜂涌了上来,只得叹口气持剑相应。魏庆精擅
暗杀行刺,虽是两度偷袭老者成功,但真实艺业却不如老者远甚,又加左目新眇,
不一刻便已险象环生。好在魏庆出招,式式以命搏命,老者又是有伤未愈,故拿
他无可奈何。一旁安鸿独对众人游刃有余,只是不愿痛下杀手,仅用剑柄、双脚
将身周人击退,一时难以得脱。

  随魏庆来的那名黝黑汉子听老者与安鸿对话时不停喘着粗气,待众人混战,
重重的嘿了一声,抽刀便要向前去。精瘦汉子一把将其拉住问道:「你待做什么?」

  黝黑汉子道:「自然是与大伙一道,为四长老报仇!」

  精瘦汉子将他一扯道:「长公主遗命遵折将军令守砦!折将军令我等求援,
你忘了么?适才安公子不是说,四长老当时也杀了箭营之人。求援事大,怎可因
前怨私废?」

  黝黑汉子听罢,回手虚晃一刀,怒道:「咱家心里可没有你十二那么多弯弯
绕!无论何故,杀我孟门的人也不能白杀!你忘了幼年入孟门时起的誓了么?」

  十二见刀光晃眼,只得松手放他去。想想眼前情形,却是无解。正进退两难
间,忽然发现一身影悄悄自亮处没入黑暗。定睛一瞧,原来是适才挑起事端的金
人牙吾塔。回头再看战团难解难分,叹口气狠狠心追着牙吾塔去了。

  黝黑汉子持刀前冲了几步,发现十余人将安鸿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从插手,
遂转向魏庆与老者战处。待了一待,恰好老者一剑将魏庆向自己这边逼退了些步,
心下大喜,向着魏庆脊背一刀猛劈下去。

  魏庆正全神应付老者,不料背后有人偷施暗算,仓惶间侧身去躲,却还是被
黝黑汉子砍伤了左臂。老者与黝黑汉子前后夹攻,魏庆渐渐不支,一路往营外败
退。一旁战团中的安鸿见状,再顾不得许多,手中剑在身周画了个整圆守住所有
攻来之势,紧接着一脚踢飞面前孟门弟子,如游龙般飞出战团,剑锋直指老者后
心。

  魏庆被伤,老者得势,正要突施狠手将其击杀,却感觉身后杀气逼人,无奈
下只得回剑防身。安鸿一剑刺来,于火光照映中宛若惊鸿,瞬息之间,连刺老者
十一剑。十声剑剑交鸣之清脆响声密集如一后,第十一剑正中老者左期门穴,发
出噗一声闷响。老者踉跄后退,步履间歇运气化去自剑尖侵入体内的真气,待站
定时唇角已然溢血,竟是震动了早前内伤。魏庆得安鸿相救,压力顿轻。于安鸿
刺伤老者,停步不追之时,使手中铁锥将黝黑汉子刺了个对穿。一脚将尸身踢倒、
铁锥拔出,才发现自己被老者逼的真气散乱,脚下打晃、险些摔倒。

  安鸿将剑反手收在臂后,目视老者冷冷道:「你孟门长公主生前与我大哥琴
瑟相和,如今两方又携手抗金,份属同盟。之前你我交战,多有损丧,亦当各安
其命。你将前事纠缠,我却不欲再做杀伤。不过若你执迷于此,休怪我剑下无情!」

  老者闻言,仰天大笑,狠狠道:「我孟门联金伐宋,眼见功成。长公主定是
受了你等奸诈小人蒙蔽……哼哼,说不定便是你等害了她性命,假传令旨,使我
孟门自相残杀!」

  安鸿道:「砦众举丧奉命,金人小营中孟门子弟大部归砦,你还看不清么?
我大宋儿郎,不分孟门西军,皆应奋起抗敌。怎容得尔等倒行逆施,与金狗作伥,
使华夏沦丧?」

  老者闻言再笑,喝到:「我等大好男儿,怎会是奸诈宋人?灭宋平分天下,
生聚廿载伐金,这等华夏荣光又岂是被掳为猪狗的赵家人可比?多说无益,看剑!」
老者借着言语的时间调息已毕,说罢欺身上步,一招芙蓉锦绣,舞开一朵剑花罩
住安鸿。

  围安鸿的十余人听了老者与安鸿说话,先是愤怒,继而迷惘,最后又现出无
比的狂热。此刻见老者动手,便也吼叫着一拥而上、围了魏庆乱战。魏庆不似安
鸿那般好相与,手下毫不留情,一对铁锥上下翻飞,顷刻间便刺倒了数人。余人
胆寒,再不敢靠拢过近,借着手中兵刃长度之利远远围着,堪堪与魏庆战了个对
等。

  安鸿与老者交相往复,过了十余招,一如那日砦前斜坡之上。老者适才被安
鸿逼退,心知他此时未尽全力,又见那边弟子被魏庆杀伤过半,不由心中烦躁。
急切抢攻之中,反失了自家剑术精要,破绽渐多。安鸿觑得真切,运剑自中路直
突而入,刺中老者握剑手腕。老者吃痛,宝剑虽仍在手,动作却为之缓慢变形。
安鸿再几剑分别伤了老者肩臂几处大穴,使其双臂难起、空门大露,方震剑指其
咽喉,喝到:「统统住手!不然,这老人家性命难保!」

  孟门余下众人闻声,纷纷停手向安鸿叫骂。魏庆冷哼一声,作势欲扑。众人
惊惶之下退了些步,顾不得口中言语,皆紧张做防备之态。十二此时从营外树林
中冲出,手提一人头,呼道:「安公子不可!」

  安鸿尚未答话,老者已怒喝道:「十二,你与赵破等狼心狗肺之徒皆是大师
兄之徒子徒孙,家中亦代代为孟门子弟。如今竟敢违背左使与大师兄之命,实为
欺师灭祖!」

  十二噗通一声双膝跪倒,泣声道:「二师公,我……」

  老者嘿嘿冷笑,打断十二,对安鸿道「我引两路金兵至诸葛砦,使命已了。
今日技不如人,报不得四师弟血海深仇,却也不能被你等恶徒折辱。我孟门子弟,
有死无降!」话音未落,便将咽喉撞上剑尖,霎时间血溅五步。安鸿大惊撤剑,
却哪里还来得及。

  孟门众人见老者尸身倒地,悲痛大哗,皆奋不顾身向前攻来。魏庆面无表情,
撞进人群中,不多时便杀了个干净。十二跪在一旁,瞠目结舌,傻傻呆呆的看着
眼前鲜血四溅,和土成泥。

  安鸿惊诧于老者举动,待回神欲止魏庆时已不及,遂皱眉一声轻叹。十二闻
叹,忽然一跃而起,先将手中人头掷向魏庆,接着便持刀冲了上来。安鸿恐魏庆
伤他,故轻身跃在魏庆之前,左拦右挡,见招拆招。未久,势若疯虎的十二咕咚
一声,脱力倒地。安鸿收剑,示意魏庆将其扶为坐姿,接着便以掌抵其背,运真
气助他恢复。

  盏茶过后,十二微微醒转,环视周遭,默默流泪。安鸿见他恢复,歉然道:
「如此,非我所愿!」

  十二哽咽应道:「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与安公子无干!」用手一指魏庆,怒
目道:「只是恼恨这厮痛下杀手!我孟门弟子见二师公死于非命,悲愤之下才冲
上前。我孟门与你结盟抗金,你怎能下如此狠手?待金人退后,我必杀你以报此
仇!」

  魏庆置若罔闻,只冷冷看着十二。安鸿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岔开问道:「
适才你二师公死前,说引两路金兵至诸葛砦,是皆在砦前安下营盘了么?」

  十二眼瞪魏庆,口中答道:「那千余金兵是一同来到,并非两路。」

  安鸿吸了口冷气道:「不好!大哥并不知金兵援军已至,今夜率众劫营,或
恐有失。魏庆,你可记得来时道路?」

  魏庆颔首道:「记得。」

  安鸿飞速道:「甚好!你尽快回砦,将此消息禀告你家将军。若是兵马已出,
便请守砦之人速去接应。万不可使你家将军有失!」

  魏庆亦知紧迫,抱拳行礼,便要离去。行了几步又止住,自怀中取出一面杯
口大小铜牌抛与安鸿道:「此乃吴经略贴身侍卫腰牌,公子至军营出示此牌,便
可求见吴经略。」言罢要走,十二忽掷来一物,冷硬道:「此乃我孟门所用示警
火信!」

  魏庆接物在手,揣入怀中,向着十二郑重一礼,扭头便走。安鸿在旁诚挚道
:「多谢!」十二将头一扭,流泪道:「给火信又不是为了你等!守砦亦或劫营,
皆是我孟门兄弟!」

  ……………………………………………………

  「只射火旁,莫顾其余!休让金狗熄了营火!」

  折翎一声令下,本是分散的箭支渐渐集中成一波波箭雨,洒向火边之敌。营
中篝火明亮,化作催命之符,金人避之惟恐不及,个个东逃西窜、狼奔豕突。忽
一声队正呼喝,闻声之人纷纷取盾自保。十数息间,越来越多的兵士取盾结阵,
渐成规模。盾阵既成,慌乱亦消。金人队正留心营外洒来箭雨,每波仅有二十余,
等了几波,亦是如故,遂下令盾阵向营外逼出。喊话发令时,略为无备,将头肩
露出了些许。无翎一箭自黑暗处如电而来,将金人队正两个太阳穴射了个对穿。
无人发令,盾阵步伐不一,露出些许缝隙。营外黑暗中大多箭支虽依旧打在盾上,
但每波中总有三支箭透隙而过,带出几名金兵死伤。

  搅扰片刻,金阵中又有一队正接替喊话,盾阵重归齐整,那三支箭亦无计可
施。盾阵又推进些步,看看已过营围,来在林木之前。夜色中忽飞出一箭,破盾
而入,射死盾后金兵,又将尸体带飞数尺。两支箭紧随破盾之箭,自缺口处射入,
收割金人性命。如是几番,金人又将盾阵向后退了些许,黑暗中那破盾之箭也似
难以为继,不再射出。金人队正见阵脚稳住,遂再发呼喝。盾阵后一直隐而不发
的弓箭手起身拉弓放箭,也不求准头,只是集中了向林木黑暗中回射。

  金人箭术,亦是强横,射程比箭营中人亦是不遑多让。若不是折翎与众弓手
藏在黑暗之中,恐已多有折损。折翎等躲避一刻,再回射一刻,几次下来,所携
箭矢眼见将尽。折翎环视左右箭筒,对身旁砦丁颔首示意。砦丁自怀中取出一枚
火信,扬手施放,花灿漫天。

  天上火信方熄,金人军营正中忽有几座帐幕腾起熊熊大火。营中金人,惊魂
方定,本以为盾阵在前可保无虞,不料营正中居然火起,登时混乱。营内火光之
中,趁适才金人慌乱时潜入的赵破砍翻几个金兵,大喊了声「杀」,便向营左杀
去。与此同时,营外亦是杀声大起,左右各一路人马,借着火光杀进营中。

  营左一路,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陆大安。一口朴刀上下翻飞,在火光中舞
成一条银龙,当者立毙、所向披靡。身后砦丁见他勇武,士气大振,一个个如狼
似豹,扑入营中。营右一路,亦是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老坑。队伍突入之处,
恰是金人伤兵所在角落。老坑砍翻一个金兵,看看周围,咧嘴笑道:「弟兄们,
咱们运气好,捡了个现成。随我杀金狗啊!」一队人若虎入羊群,尽意屠戮。

  金人盾阵见营中生变、惨叫连连,瞬时骚动起来。队正大声呵斥,却是压制
不住。折翎在暗中看了个真切,遂大喝声「放箭」,带着一众弓手将余箭一股脑
放出。金人盾阵被箭雨侵了空隙,死伤之下立时大乱,队正无奈下令后撤。折翎
借着此势,带领众弓手持短剑冲出林中,随后追杀。

  金人三路受敌、突变起于腹心,又兼夜色笼罩、分不清来敌数量,遂满营皆
乱。盾阵人众乃营中精锐所在,虽受弓手追杀,亦有大部退而不乱。金人队正见
局面已难以收拾,只得下令弃营,指挥尚在一处的盾阵人众在营中收拢散兵往营
后退却。折翎及陆大安见机较快,金人退出营盘便喝止追击,老坑所部正杀的兴
起,衔着金人队尾杀将出去。折翎大声呼喝,为时已晚。退入黑暗林木中的金兵
一阵乱箭射来,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倒在地。老坑醒悟,带余部退回,懊悔不已。

  折翎见眼下与金人明暗易处,忙约束全军暂退。选了陆大安、晏虎、郝挚几
人去四处放火、烧毁营帐、阻断金人视线,又令老坑带人于砦中搜剿兵器粮秣。
待众人分头行动,方拉赵破至一边道:「金人数量与适才赵兄所讲营火之说大有
不符!我度其数量,应在三百上下,且有伤者不少。依我本意,今夜劫营实为骚
扰,只杀些金兵使砦中兵士莫畏战也就是了,不料此时竟可以数十人迫其弃营而
去。交战时,你可见扑散了么?」

  赵破摇头道:「未见。开战前我奉将军令,去营右埋伏,却发现巡哨者颇少、
守把稀松,遂将队伍交给老坑,带了两名擅潜行的弟兄潜入。直摸进中军,发现
营帐内竟空无一人。恰逢将军发号,这才趁便点起火头。」

  折翎思索数息,忽有所悟道:「赵兄,自砦子通此处,可是只有来时那一条
路么?」

  赵破摇头道:「林地甚广,数径皆可通行。金营中尚有我孟门子弟,寻路却
是不难。」

  折翎吸了口冷气,沉声道:「不好!扑散怕是率兵趁夜取砦子去了!」

  赵破道:「将军不必忧心。砦子绝险,墙上又有防备,万万不是三五百人可
以攻下!」

  折翎道:「扑散乃久用兵者,怎会不知此点?他一意要去,定是……」

  赵破见折翎语焉迟滞,遂凝眉思量,不多时大悟道:「砦中有内应!」

  折翎颔首,刚要说话,忽然目光一闪道:「怕不是内应,而是援军!」

  赵破顺着折翎眼光望去,才发现两人说话间,砦丁已经在营中搜罗出恁多粮
食,远超千人所携,在一角堆得小山也似。折翎与赵破对视一眼,再不迟疑,下
令尽速收兵回援。砦丁依令将无法带走的所有物事付之一炬,霎时火光冲天。军
行已远,仍然可见天空染红半边。赵破回望叹道:「幸得金人伐木为营,空出许
多白地,不然这山火势头恐难扼制了!」

  折翎亦回望道:「山火便如同我等来袭,乃是金人需担心之事!走吧!」

  ……………………………………………………

  魏庆心中着急,于路低伏高窜、毫不停歇。到了约来时一半多路程之处时,
只觉真气难以为继,身上新伤及左眼凹陷中隐隐作痛。无奈只得停步稍作歇息,
待气力回复些许,再起身赶路。行之未远,天边明月破云而出,一瞬,又重回云
后。就在此刹那间,前方树后似有利器反光,微晃即逝。魏庆心生疑窦,蹑足绕
了个大弯摸到树后,只见两名金兵正在树后警惕地向外张望。魏庆抽出袖中锥,
轻身一跃,臂分左右,瞅准二金兵脑后刺下。金兵闻身后衣袂之声,欲回头已晚,
被铁锥自脑后至嘴中刺个通透,一声未发,死在当场。

  魏庆铁锥建功,双手一松,揽着二金兵尸体将其悄悄放倒。加倍小心了前行,
果在半里之外又发现两名哨探金兵。魏庆依样施为,却不料其中一个金兵颇为聪
明,闻声便矮身向外滚开,魏庆再出手已是不及。那金兵逃开之后也不出声,只
是在林木间绕着往诸葛砦方向奔跑。魏庆在后坠着急赶,眼见追上。那金兵绕过
一棵大木,木后两口刀让过金兵,无声无息的向着魏庆兜头劈来。魏庆闪身躲过,
正要还手突刺,又有几名金兵闪出攻击。这批金兵手头颇硬,一时间占尽优势。
魏庆奈何其不得,心中又记挂报信之事,于是虚晃一招,转头扎进身侧林中几名
金兵随后追入,紧紧咬着魏庆不放。林中亦不太平,隔三差五总有一两名金兵突
出。十几株木过,围堵金兵已有数十。魏庆见此情形,心中更是焦躁,东杀西撞
之间,已来到砦前木栅不远。正欲冲林而出,身前闪出一长大人影,刀风凛凛,
寒气逼人。

  魏庆脚步倏地一停,硬生生化前掠为横纵。虽是避开刀锋,体内真气却是一
阵翻涌。长大身影那口刀毫不停歇,紧追着又是一记劈来。魏庆无力再躲,遂咬
牙将手中铁锥搭成一个十字,举高准备硬抗。谁知那人刀锋忽转,由竖劈化斜切,
缘着铁锥一头划向魏庆肩头。

  魏庆趁对方变招,足下用力,一个侧跃摔在地上。虽然狼狈,但终于脱出刀
影笼罩。对面那人凝刀不发,操古怪语气问道:「你,折翎?」

  魏庆不理,起身再奋力一跃,终出得密林。一日之内,战胡女、冲金营、愤
离丧、往返赶路、身眼被伤,终至强弩之末,只感足下发软,忙伸手扶了木栅站
稳。那长大身影迈步出林,云内微弱月光照于其面,正是金将扑散。他瞥了瞥魏
庆,摇头道:「可惜!」挥手示意亲兵围剿魏庆,又唤来一人叽里咕噜吩咐了几
句,接过一件黑褐色斗篷将自己全身罩住后,绕过木栅往砦前斜坡而去。

  魏庆所立之处,乃密林与木栅交接所在,离斜坡小径尚有段距离。此刻见扑
散装扮奇怪,上小径往砦子处走,心内只觉不好。方欲探手入怀,取火信施放,
得了扑散吩咐那人已与众亲兵一拥而上。魏庆游走接战,虽刺死刺伤几人,却难
耐金兵人多势众,身上腿上又添了些伤口,渐渐乏力,身法缓滞。金兵见他情状,
不愿为困兽多添伤死,只是围住他做车轮大战,意图将其耗至油尽灯枯。

  不一刻,林中深远处忽然传出一声闷声惨呼。木栅旁围攻的众金兵闻声皆怔,
而林中惨呼及兵刃相交之声越来越近、亦愈发密集。魏庆趁金兵分神,将手中双
锥奋力掷出,自怀中取出火信,便欲扬手施放。恰此时,林中两道身影破空而出、
杀入金兵群中,斩瓜切菜般放倒全数围攻金兵。一人毫不停歇,越木栅向砦子疾
冲;另一人扶住摇摇欲坠的魏庆,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安公子可是无恙?」

  魏庆定睛一看,扶己之人乃是赵破。摇摇头振奋精神,先将火信施放,后道
:「安公子单剑屠金营,安然无恙。得知金兵援军至,命我回来报信。」说罢心
头一松,晕厥过去。

  空中火信璀璨,化做尘灰下落。折翎一掌打死名金兵,跃在一大木枝杈上,
借火信微光瞰视砦前斜坡,不由大惊失色。砦前密密麻麻布满俯卧金兵,或用黑
褐色布块遮蔽、或浑身裹满泥浆,与土地浑若一体。金兵尾端在自己脚下不远,
前端已至护河,怕是有千五六百之数。近处一人见天上火信,一跃而起,刀指前
方做发令状,口中咿呀大喝。众金兵闻令跃起,野兽般冲往砦墙。几架歪歪扭扭
的厚木板经众人之手由后向前传送,离护河越来越近。

  折翎搭箭,射死一名抬传木板的金兵。正要搭箭再射,余光瞄到一箭飞来,
忙侧身让过。斜坡上扑散持弓大吼道:「折翎,来这,死!」

  折翎视作不见,充耳不闻,搭箭再射木板旁金兵,扑散亦是继续箭射折翎。
折翎虽是分心避让,却依旧箭无虚发,怎奈金兵势众,难阻木板行程。望向砦墙,
依旧无声无息,黑暗一片,竟是一矢未发、一人不见,如同不曾望见火信一般。

  扑散箭射折翎,连续不断。折翎望砦墙心急失神,躲避稍慢,被一枝箭划过
脸颊,带出一道血痕。扑散见状举弓大笑:「哈哈……破军!哈哈……杀将!」

  扑散正笑间,砦墙之上忽发一声喊,数十火把几乎同时燃起,照的墙上亮如
白昼。折翎扑散皆愕然,转头望去。墙下金兵亦多怔,攻势一缓。墙上弓手搭箭
垂弓、齐齐整整站做一排。正当中风慎右手持扇当腹,左手捻须,姿容儒雅,襕
衫被火光映的雪白耀眼,颇有神仙之概。只可惜脸颊青肿,手中扇乃是不知何处
寻得的农家蒲扇,不伦不类,使风采稍逊。

  趁众兵皆静,风慎眯眼喊道:「尔等狄戎,犯我疆土。可知此间诸葛武侯之
魂尚在?今日武侯附于吾体,定教敌寇片甲不留!」

  攻砦金兵连扑散在内,能说宋语的仅是凤毛麟角,说的通顺的是半个也无,
风慎这几句文邹邹的话语没一个听懂。不待他说完,亦不待扑散下令,便又呐喊
着使刚刚到护河边的木板搭起桥来。风慎见状怒道:「岂有此理!真是对牛弹琴!」
说罢,右手将扇向前一招,垂弓的弓手将弓抬起,箭头处竟裹着燃烧的火布。箭
矢穿空而下,金兵纷纷躲避。箭矢落于地上,惹起一阵噼啪爆裂之声,人群之中
火星四溅,兵士衣物多有引燃。风慎将扇交于左手,又是向前一招,砦左火光不
及之平滑峰顶便掷下许多缸罐来,密如冰雹。缸罐之中,满是助燃油物,砦前瞬
间化作一片火海。攻砦金兵所携黑布,此刻成了上好的烧料,持布之人,个个如
同火炬一般。裹着泥浆的金兵占了便宜,带着身上泥浆未满处的明火,哭爹喊娘
向回飞奔。有鞋子起火之人,奔跑时引燃地底所埋之物,引起一阵大火,再奔几
步便倒地无声。

  这一场大火,直映红天际,峰顶王锦及一众砦丁正拍手庆贺,动作面孔皆被
照了个清晰。砦墙较左峰矮甚,且上端为木质,此刻火势太大,若没有护河隔绝,
定要遭受池鱼之殃。李豫在一旁沉着脸,一面指挥砦丁将早已准备好的水不停歇
的浇在砦墙上以防火患,一面不满的对风慎嘟嘟囔囔。风慎此时春风得意,他人
所言皆不入耳,只看着墙下金兵惨状哈哈大笑。忽一股浓烟飘来,正被他吸入喉
中,立时咳嗽不止,涕泪交流。

  扑散在后目睹此火,睚眦欲裂。树上折翎见金人多被烧死,心下不忍,转头
不欲看时却恰好见了扑散对着火场大吼,遂张弓大喊道:「扑散!破军!杀将!」
待扑散回头来看,便一箭射出。

  扑散适才以箭射折翎,刀尚在鞘中。此刻见折翎箭至,便挥手中弓拨打。待
折翎射来一箭随弓而落,正要取箭回射折翎,不料那箭后还有一箭,直直插入自
己咽喉。

  折翎连珠箭功成,收弓冷冷看着扑散道:「此箭长二尺五,点钢为镞,尾端
设凹槽三,得真气之御,以某名为翎,号曰穿云。死于此箭,尔心可安矣!」

  扑散怒目瞪住折翎,一把将颈中箭矢拔出,鲜血喷溅之下张嘴大吼,出野兽
之声。三五息后,吼停身倒,再无生机。不一刻,溃兵带火四散奔逃,引熊熊大
火将其尸身化作飞灰。

  砦墙、峰上及赶来的劫营人众皆望火大呼,群情高亢。折翎仰首望向云间明
月,喃喃道:「云儿,你知否?此乃战端方起耳!你在天上,定要保佑我守住此
砦。击退金兵之日,便是你我团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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